“呵呵,我这顶帽儿戴得甚好,冯二哥莫要再给我叠一顶。不过,你说的这理,我何尝不知道?只是让生意人折本,比割肉放血还疼,因此仍在犹豫。听你这么一说,我等下就吩咐他们把价降回去。”
冯赛刚要赞叹,主管张会回来回话:“月头上,冯三相公的确来过,是祝九在一旁侍奉的,跟他一起来的另一个人,祝九说是看着像是个官员,不过认不得。”
“你不让祝九自己来说!”孙老羊有些恼。
“他正在侍奉客人,脱不开手,我已让万小三替他,他马上就来。”
正说着,一个三十来岁的酒店大伯急匆匆走了进来,躬了躬身。
张会忙道:“祝九,你把那天见到冯三相公的事,给冯二相公好生说一说。”
“是。那天冯三相公和一个人来了咱们店里,上二楼要了个小间。那个人看着文文雅雅,应该是个官儿,不过小的从没见过,认不得。”
“他什么模样?”冯赛忙问。
“中等身材,微有些发福,胡须又黑又浓。其他的……过了这些天了,小的记不起来了。”
“他们说话你听到了吗?”
“小的在时,他们不太愿说话。酒菜上好后,那个官员就让小的出去,也不要唱的。因此没听见什么,只有中间上菜时,听见那人说到应天府什么的。”
“应天府?”
第五章
杏花、假钱
故知己者,智之端也,可推以知人也。
——王安石
邱迁一早就赶到了姜行后巷,他在巷口偷偷望了望芳酩院,门关得死死的。
这时候恐怕太早了,他便牵着驴到附近的景灵宫慢慢转悠。这是京城道教名刹,尤其是当今天子继位以来,崇奉道教,景灵宫不断营建增饰,院宇雄壮,楼阁恢宏,琉璃彩绘在朝阳中炫人眼目。东墙外街边摆了许多货摊,买卖人吆喝讲谈,十分喧闹。
邱迁心里一动,是不是该给顾盼儿买样东西?他在那些摊上细细寻看,不过是些衣物、图画、花环、领抹、冠朵之类的,都是平民日用之物,没有什么能配得上顾盼儿的精贵稀罕物件。而且就算有,他身上也只带了几百文钱。邱迁不由得有些沮丧,这些年自己若是卖力上进一些,好生经营家里那间小染坊,便不至于这么穷酸。不过,哪怕有百万家业,她又怎么看得进眼?除了名士豪贵之人,钱再多也未必进得了芳酩院的门,见得到顾盼儿的芳颜。
你就莫生这个奢念了,能和她面对面说两回话,已经是万万之幸。何况,你来寻她,是为了姐姐和甥女。莫忘了正事。
想到此,他叹了口气,抬头见日头已经升高了些,便牵着驴又往姜行后巷走去。赶到巷口,见一个老妇人挎着一篮花在叫卖,轻粉嫣然,是杏花。别处杏花大多都凋落了,她这一篮却半含半放,正鲜嫩。邱迁忙叫住老妇,却不知该买几枝才好,索性掏了一百二十文钱,连篮带花全都买了下来。
提着那篮杏花,他来到芳酩院门口,拴好驴子,惴惴敲门。开门的仍是上回那个小丫头,邱迁还未及开口,小丫头已先笑着说:“是你啊,盼儿姐姐这两天一直在寻你。”
“哦?”邱迁心里一颤,脸顿时有些微红。
小丫头仍让他把驴子也牵了进去,邱迁刚拴好驴,提着杏花走出小马厩,却见柳碧拂的使女小茗迎了过来,焦急问道:“邱相公,娘子和姐儿们找见了吗?”
邱迁知道是姐夫让她先寄住到这里,歉然摇了摇头。
“这都多少天了?这可怎么好呢?”小茗愁叹着,引邱迁走进正屋,而后往楼上走去,“盼儿姐姐还在梳洗,你先坐坐。我去告诉姐姐你来了。”
那个牛妈妈走了出来,见是邱迁,仍冷着脸问了句:“你又来了?”随后便出去冷声冷气地吩咐上茶。
邱迁仍坐到靠外那张椅子上,将花篮放在脚边,浑身不自在。一个使女端了茶进来放下,邱迁也不敢喝,只是呆坐着。半晌,才听到楼上传来掀帘走动声,小茗和盏儿搀着顾盼儿走了下来。今天顾盼儿穿着象牙白的罗衫、罗裙,乌油的云髻只斜插了一支银步摇,缀着几粒珍珠,莹润雪娃一般。
邱迁几天没见她,头里嗡的一下,慌忙站了起来,涨红了脸,极吃力才问了声:“顾……姑娘。”
“邱公子。你总算来了。这两天我让人到处找你找不见。”
“哦?不知顾姑娘……”
“咦?这是哪里来的杏花?”
“嗯……刚刚在巷口……”
“仍这么鲜呢!”顾盼儿脸上顿时露出顽童般甜笑,“多谢邱公子,我才说花都要谢完了呢。盏儿,赶紧帮我插一枝。小茗,其他的快插到我屋里那个黑花瓶里,蔫了就可惜了。”
盏儿提过篮子,顾盼儿选了一小枝开得正好的,小茗替她插在了鬓边。顾盼儿笑嘻嘻地问:“邱公子,如何?”
“美……真的美……”邱迁见她如此欢喜,乐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何况,粉杏衬着玉颜,越发映得莹洁明媚。
“哎,一见花我就忘了正事。我找你是要说冯宝的事。”
“哦?”
“前天,我有个旧识的官人,从应天府来,他在我这里见过冯宝一面,还说过几句话。他说寒食前一天,在应天府看见冯宝了。当时冯宝正下船,岸上有个人迎了过去,身后跟着个随从,牵着两匹马,冯宝和那人说了两句话,就一起骑马走了。”
“那个人他可认得?”
“他说似乎是应天府的节度推官,姓匡。”
冯赛骑马前往谷家银铺。
他越来越不清楚自己究竟陷入了怎样的迷局陷阱,妻女被劫,江西四商搅乱汴京商行,汪石百万贯官贷,左藏库飞钱……如今又牵扯出谷家银铺假钱。这些事情看似各不相干,但又丝丝缕缕相互交缠。那四商和汪石如今全都下落不明,他们是否正是绑架邱菡母女和碧拂的绑匪,也无法断言。自己这样没头没绪四处乱撞,不知是否选对了路,能否找回妻女,他一概不知,却只能这样继续乱撞。
昨晚,他将打问到的事,告诉了周长清,周长清听后也有些惊异。
“汪石曾是江州的铸钱工匠?左藏库又发生十万贯钱飞走这等异事,二者看来恐怕真有关联。”
“还有谷家银铺,我弟弟冯宝似乎替他家销过假钱。”
“假钱?这个倒没有听说过,不过几年前我曾隐约听人说起,谷家银铺似乎做过销熔铜钱的勾当。”
“销熔铜钱?”
大宋铜钱每一代轻重都有些差异,不过一贯钱大致以四斤八两为准,主要由铜、铅、锡熔铸而成,其中铜的比重又最高,占到三斤四两左右。
由于铜关系国计民生,也被列为禁榷之物,因此大宋铜器比历代都要少,少便珍贵,被称作“古器”。有些人便瞅准了其中价差,销熔铜钱,一百文钱,能炼出十两精铜,再铸成铜器,则能卖到一贯钱,有十倍的毛利。
这也是大宋常年“钱荒”缘由之一。朝廷也严厉禁止,治罪极重,熔十斤铜钱者,就要发配五百里。但重利之下,屡禁难止。
冯赛忽然想起来:“我家乡江西盛产铜矿,天下三十五大铜场,其中最大的三处,有两处就在江西,信州铅山铜场尤其大,聚到那里的冶户就有十万家。谷坤有个兄长叫谷乾,便在铅山铜场包买了铜矿,铸造铜器,常年运到京城,由他弟弟谷坤发卖。”
“开凿冶炼铜矿,费时费力,销熔铜钱,则要快很多。他借开采铜矿,正好可以遮掩。”
“销熔铜钱固然是重罪,造假铜钱的罪,则更重得多。以谷家兄弟现在的家业财富,怎么会再去贪这个利?”
“这利字,比食色更加厉害,哪有底止?就像我,即便常常以圣贤之学自律,现有的钱财也几辈子都用不尽,但只要见到可图之利,仍旧不由自主便想去赚。能做到的也只是求利不违义。那谷坤兄弟,人虽豪爽,却有些行不由径的邪气。”
“糟糕……”冯赛猛然想起一事。
“怎么?”
“上个月我才和谷家银铺有桩交易,用交子抵换了他的铜钱。”
“有多少?”
“一万贯。那是交易务的一桩差事,他们将内库封藏的旧蜀锦搬出来发卖,让我替他们寻主顾。有个蜀地来的锦商和我相熟,他看了那些旧锦样品,见虽然有些陈霉,但织绣工艺比如今的蜀锦还要精难,这种手艺四川都已经失传了。那些霉斑他有法子去掉,便全部包买下来。不过他没有现钱,只有蜀地的交子。交易务为回笼铜钱,又从来只收铜钱。我知道谷家银铺和蜀地商人常有交易,便去和谷坤商议,他一口答应,替我将那些交子兑换成了铜钱,我将那一万贯铜钱全都交付给了市易务。”
“你当时没有查看?”
“我和谷坤常做买卖,他为人一向爽快仗义,这回又是出力帮忙,我就不好再细查,只粗数了一遍。那些钱要归到内库去,若里面混有假钱……”
“这已经过了一个月,若有假钱,也该查出来了。想必是没有。”
“只愿没有……”冯赛已经是惊弓之鸟,心里一阵阵发悸,不由得叹道,“原先我始终觉得,世上虽然难免有无信之人,但多数人都还是信得过。但这一阵经了这些事,似乎已经不敢信人了。”
“一个信字,如沙里淘金一般。不管信人,还是被人信,原本都极难得。而且,它似乎专爱与人作对,你越想它,便越得不到。比如蒙冤之人,越辩白,人便越不信。再如眼下之你,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愿信人,却又最怕信人。”
“还是我器局小了,遭了些事,便杯弓蛇影起来。”
“到这地步,你若没有些疑惧,反倒可怪了。信与命,有些相似,都不可求,人却终生希求。哪怕奸恶凶顽之徒,也盼着全天下之人都能守信,他自己说句真话,人却不信时,也会怨愤暴怒。就连孔子,被弟子疑心,无从自证,连声赌咒‘天厌之、天厌之’。”
“真的没有办法求到信?”
“儒者只能求不自欺,亦不欺人。能不能被人信,则只能听命顺命。至于他人,也只能劝人守信,却不能保得人人都守信。这里法家倒是更有成效,以律法约束,若不守信,则罚之惩之。”
“儒家劝之在先,法家惩之在后?”
“嗯。尤其到了我大宋,对于失信之人,惩戒之法比往代更加完备。这恐怕得益于我大宋商业繁兴,自古未有。每天万千交易,难免有许多失信之人,惹出无数纷争。因此,朝廷反复修订律法,不断严密契约之法。交易定约,得去官府请买官印红契,并得有牙保作证,一旦有争讼,才会当庭受理。私下签的白契,则不能作为堂上凭据。看起来,这不但多了几文契书钱,也添了许多麻烦。但若不如此严格,失信之人便能任意抵赖,难以追究惩治。”
“嗯……与其百般揣测,不如一纸为凭。”
“比如汪石这件事,若没有请你和那三位巨商做牙保,也没有签红契,就算追到他,空口无凭,拿什么来惩治他?这便是薄薄一张契纸的用处,也是我大宋功在千秋的一大创制。”
“虽然管不到人的心,却能约束人的行?”
“正是这个道理。”
“多谢周大哥开解。惭愧,这一向我心神虚弱,常生出些无益烦恼。”
“这是难免,即便圣贤,落到你的处境,也会生出万般感慨。你至今仍没被这些繁难压倒,已经极为难得。眼下暂时没有其他更好的出路,明天你不如先去见见谷坤,看看他是否和汪石以及左藏库飞钱有关。不过,暂时不要跟他直接提到假钱,我从太府寺这边去探一探你上回那一万贯钱的事情。”
邱菡见柳碧拂面色蜡黄,额头滚下大颗大颗汗珠。正要问,却见柳碧拂忽然捂住肚子,弯下了腰,蹲到地上,呻吟起来。
她忙起身过去,扶住柳碧拂,连声问她怎么了。柳碧拂却拧紧了眉毛,摇头不答。邱菡慌得手足无措,忙跑到门边,用力拍着门板,大声朝外边叫唤求救。叫了半天,外面都没响应。一回头,却见柳碧拂捂着肚子,艰难挪到马桶边,吃力坐了下来。这里离油灯远,看不清她面色,只见她捂着肚子,全身不住抽搐,紧咬着牙关,发出一阵阵痛吟。
邱菡顿时惊住:难道小产了?
她忙跑到柳碧拂身边,伸手要扶,柳碧拂却一把将她推开。邱菡没防备,摔倒在地,她又惊慌,又错愕,望着柳碧拂,浑身惊住。柳碧拂身子不住剧颤,痛吟之声忽然变作一声撕心痛叫,随后将头埋在膝盖上,低声哭起来。良久,才渐渐变作抽泣。
邱菡忙爬起来,小心走到她身边。柳碧拂抬起头望了邱菡一眼,昏暗灯影下,那目光既倦怠,又凄然,其中更有一丝剧痛之后的释然。
邱菡忙伸手扶起她,柳碧拂双脚似乎已经软掉,根本站不住,邱菡用力搀住她,费尽全身力气,才将她扶到床边。柳碧拂身子一软,瘫倒在床上,再不动弹。邱菡忙用手帕替她擦掉额头汗水,又倒了杯水,喂她喝了两口。
柳碧拂像死了一般,昏昏睡去。
半晌,邱菡才轻手轻脚端着油灯,小心走到马桶边,一照之下,身子猛地一颤,忍不住惊呼一声,险些将油灯摔掉:血污之中,一块尚未成形的胎团。
孙献又到龙柳茶坊去见黄胖三人。
到那里时,三人又未到。孙献不由得笑起来,这三人看来真是为这事上心了,居然又没赶着来贪图早饭。他便喝着茶慢慢等着。快到中午时,管杆儿才荡着两条细腿,从东边快步走了过来。
“快!茶!”他进来一坐下便高声唤伙计,随后大声喘着气,“可累死我啦!昨天一晚,今天一上午,这舌头都快说碎了。”
“哦?可有什么收获?”
“先慢着,等我喝口茶,一上午连一粒饭渣都没舔过。”
孙献忙要了十个麦糕,伙计端茶上来后,管杆儿顾不得烫,连声嘘着啜了几口。麦饼也随即端了上来,他一口气连吞了五个,这才抹了抹嘴,坐直身子,道:“既然那姓汪的没有雇车走,那只有雇船。昨天傍晚从你那里出来后,我忙赶到汴河这边。若是雇船走,晚上自然更隐秘,我就挨个打问那些夜航船,一遍问下来,都说姓汪的并没有雇过夜船。那就该是早船或午船,今早天没亮我就爬起来,赶出城,先问了那些早船,没有。又等着问遍了午船,仍然没有。那姓汪的看来没有雇船。”
“未必,京城四条河,他或许走了其他河路。”
“五丈河、蔡河和金水河,三条河道都小,货船倒是有一些,客船极少,他若是要逃,一定选汴河,下游往东看来没有,上游往西京也是热闹去处,我下午再去那里问问。不过,孙哥儿,我倒是越来越疑心一件事。”
“什么?”
“姓汪的没逃走。”
“他一直躲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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