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他妈叫我这个!还有,我细柳营里,哪里有你们要的人?”
“有,就是他!”欧阳穆穆一指我,“这个姓汪的兔崽子,是我们鬼谷子的仇人,非弄死不可。”
我一下子成了整个教室的焦点。尹鸿坐在工作台前,回头脸色煞白,眼神似乎在问:“这就是你请的援军?”
我微微一笑——这些人,还真是我招来的。
在绍兴那一晚,我给卫辉的康主任打了一个匿名电话,说汪怀虚现在被细柳营掌握,要回老巢去开启五罐,就在这几天。
康主任既然跟老徐勾结那么深,肯定也认识鬼谷子的其他人,会第一时间通知到他们。
无论是“汪怀虚”还是五罐,都是最能挑动鬼谷子神经的事。他们若得知这个消息,一定会心急火燎来细柳营兴师问罪。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不过鬼谷子和细柳营同属老朝奉,他们自然有办法打听出细柳营的藏身之处。
这位欧阳穆穆,想来就是鬼谷子这个山头的老大,他们总算及时赶到了。
药不然看我的眼神,也充满疑惑。我没办法当场跟他解释,我把鬼谷子招来,不是因为活腻了,而是想要驱虎吞狼、死中求活。
老朝奉手下,各个山头彼此不服,互别苗头。我多吸引几股势力来制衡柳成绦,中间才有腾挪的空间,否则一家独大,哪有我活命的机会?
借势不止能借友军的,也能借仇人的。
柳成绦看了一眼我,觉得这事有点蹊跷,沉声问道:“汪先生是我的客人,他和你们结了什么梁子?”
欧阳穆穆大叫道:“卫辉那事你听说了吧?就是这个王八蛋害得我们损失惨重,今天不弄死他,我在道上没法混了。”一听这话,柳成绦冷着脸:“这是我细柳营的地盘,不是你家炕头。你在道儿上混不下去,就跑我这儿撒泼耍赖。难道我是你家长?”
这句小便宜占得巧妙,让柳成绦身后的人都哄笑起来,欧阳穆穆气得鼻头都红了:“你妈的,你个小白脸咋说话呢?”柳成绦道:“好话你听不懂,赖话你又不爱听。赶紧给我滚蛋吧,别耽误办正事。”
一碰上这样的蛮汉,柳成绦也懒得谈吐风雅了。两个人话顶话,眼看就要吵起来。我故意“扑哧”笑出声来,这一下子欧阳穆穆更是勃然大怒,一指我:“兔崽子,你还敢乐?别以为有这个小白脸撑腰,你就能逃过此劫!老徐尸骨未寒,你今天必须得去陪他!”
我继续挑衅道:“你说必须就必须?你是谁啊?”说完往龙王身后缩了缩。这一举动看在欧阳穆穆眼里,俨然是细柳营决定死命保我的信号,眼睛立刻红了。
“姓柳的,你就给我一句明白的,今天这人你交还是不交?”欧阳穆穆喘着粗气。柳成绦抬起下巴,轻蔑道:“这个嘛……看我心情。”
我身怀白口秘密,又在绍兴媒体上露过脸。现在若让欧阳穆穆把我拖出去毙了,这个黑锅就得让柳成绦来背。所以无论柳成绦多厌恶我,这种情况下也得死死保住。
欧阳穆穆听到柳成绦的话,立刻发起飙来,像是一头闯进瓷器铺子的公牛,摇头摆尾不顾一切。他大踏步向前,伸出手去抓我。龙王下意识地拦住,他毫不客气地扇了龙王一耳光,脆响无比。龙王哪受过这委屈,挥拳要打回来,却被欧阳穆穆的手下一个短发青年给架住。
龙王毫不含糊,拔出五四手枪,顶住对方脑门。对面那小青年也够悍勇的,居然也不退,反而把脑门往前顶,把枪口顶了回去,手指头还钩了两下,意思是你有种就开枪。
现场气氛剑拔弩张,紧张至极。这时一个轻松的声音响起:“哎,大家都消消气,消消气,都是老朝奉的部属,干吗搞得跟仇人似的。”
说话的是药不然,他居中说和,左手把龙王的手枪把住,右手推开那个悍勇青年。两人不动,欧阳穆穆和柳成绦同时发出指示,两人这才各自后退了数步,杀意却依然强烈。
欧阳穆穆和柳成绦也知道,真要火拼起来,老朝奉那里肯定怪罪。只是话已经说到这份上,面子过不去。此时药不然出来给铺了一层台阶,自然赶紧下来。
欧阳穆穆斜眼对药不然道:“药老二,我今天卖你一个面子,不动手。但人我必须带走,这个没得商量。”
药不然恨铁不成钢地嘬了嘬牙花子:“哎,哥们儿,太不会聊天了吧?啥事不能谈啊?怎么就没商量了?”
欧阳穆穆冷哼一声,没吭声,继续瞪着我,生怕我借机跑了。药不然趁机继续道:“你换位思考一下,若是小白跑到你的地盘上,舞刀弄枪非要抓一个客人回去,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敢!”
“啧,你怎么又冒出脾气了!回头老朝奉问起来,你说我该怎么汇报?”
欧阳穆穆知道这个药老二是老朝奉的体己人,也知道细柳营和鬼谷子不能真起冲突。他眼皮一翻:“那你说咋办?”
药不然转过头,对柳成绦笑道:“欧阳老大刀子嘴,豆腐心,也没什么恶意。远道而来,也别太冷落了。”柳成绦淡淡道:“你的人情,你自己去承,别把我扯进来。无礼之客,我们这里恕不接待。”
虽然还是拒绝口气,但比刚才的调门可低多了。
药不然一拍手:“无礼之客不接待,那有礼之客就没问题喽?”他又转向欧阳:“欧阳老大,我保证,小白确实有要事在办。左右就半天时间,你等等不就得了?大局为重哈。”
药不然这几句话,看似公允,其实憋着坏呢。柳成绦听了,心里憋屈;欧阳穆穆听了,觉得是牺牲自己作出重大让步,两个人都觉得是受了大委屈。刚才拱起来的火,只是暂时给压下去了,压根没排解出来。
我看向药不然,他一本正经地左右调停着。我的计划虽然没跟他提过,这小子倒是颇有默契,完全按照我的节奏在使劲。
欧阳穆穆怒气稍微退了点潮,他拖过一把椅子来,大马金刀往那一坐:“大局为重?好,我倒要听听是什么大局,能比我的事还重。”
药不然扯过柳成绦,嘀咕了几句,柳成绦眉头紧蹙,沉思片刻,勉强点头应允。药不然得了许可,指了指我和尹银匠:“欧阳老大,那五件青花人物罐你是知道的,据说里头藏着东西。这两位一个能开,一个能读,小白好不容易请他们二位来,是帮忙开罐的。”
欧阳穆穆摸了摸下巴,一脸不信:“真的假的?”
药不然道:“其实细柳营的罐子,三天前就开了。现在要开的,是‘西厢记焚香拜月’罐。”
欧阳穆穆一听,目露精光:“哦?那个也找到啦?”他忽然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白白啊,要不你帮我一忙,我就不追究这个汪怀虚了。”
在场众人除了我之外,都是眉头一耸。这家伙,看似脾气暴躁有勇无谋,原来精明着呢。刚才那一番胡搅蛮缠,不过是刻意表演,把事往绝了做,好攫取更大利益。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你说开窗户,人家未必愿意,你闹着说把屋子给拆了,人家三劝两劝说开个窗户就得了。
我微微一笑,倒腾假古董的人,不会有傻子。想挑动鬼谷子和细柳营互斗,光是一个我分量根本不够,他归根到底,还是冲着五罐来的——别忘了,他手里,可是还有真正的鬼谷子下山罐呢。
这就是为什么我给康主任打的那个电话,除了强调“汪怀虚”之外,还特意加了句和五罐相关。
这年头,利益永远都是最能动人心的。
果然,欧阳穆穆摆足了姿势,开口道:“这罐子咱家也有一个,正巧带在身边,你让我插个队,先请这位尹师傅先把这个给开喽,咋样?”
我看到柳成绦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估计心里已经骂开了。欧阳这个混蛋,青花盖罐那么大,谁会“正巧”带在身边。你明明一开始就存了开罐的心,却装出一副要报仇雪恨的嘴脸。看似勉为其难地作了重大让步,其实全是演技。
柳成绦寻访到尹银匠,本来想占得先机,结果这欧阳穆穆不知从哪里闻到腥味,也跟苍蝇似的飞过来了。
柳成绦道:“开罐并非那么简单,这位尹老师开一次,要休息三日才成。”欧阳穆穆一摆手:“反正你们住这儿,也不急于这一时。我大老远来的,不方便,还不能占个先?”
柳成绦冷笑:“你还真拿自己不当外人。”
欧阳穆穆斜眼道:“那你把这姓汪的交出来,咱们各忙各的去。”
“放屁。”柳成绦难得说了一句脏话。
欧阳穆穆眼珠一转,麻脸上怒意转盛:“你这么处处维护他,难道卫辉的事是你指使他干的?”
这连污蔑都不算,简直是把污水盆往柳成绦脑袋上扣。我见状,赶紧先朗声辩白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卫辉之事,纯是我个人行为,大柳他毫不知情。”
我不“辩白”还好,这么一说,柳成绦发现自己说是也不合适,说不是也不合适,好像我在主动替他背黑锅似的。他对卫辉的事根本一无所知,结果被我这么“撇清”,反而显得居心叵测。
也不知道欧阳穆穆是真的起了疑心,还是借题发挥,总之“嘿嘿”阴笑起来,周围小弟们又开始蠢蠢欲动。
药不然见状不妙,又出来打圆场:“哎哎,大柳,实在不行你就让他先开呗。你反正开过一个了,不差这几天工夫。”柳成绦的脸色特别恼火,明明是自家地盘,却闯进来这么一个厌物。还有那个药不然,面上说得貌似公允,其实却明显偏帮对方。
“罢了,你先开,开完了赶紧给我滚。”柳成绦甩了甩手,又阴沉地补充了一句,“但你的人必须给我出去,只许你一个人在这里看。”欧阳穆穆开口要说什么,柳成绦音量陡然升高:“再啰唆,你一样也别想得着!”
这是最后通牒,欧阳穆穆知道再纠缠下去,这白毛怕是会真翻脸了。他侧过头跟手下小弟耳语几句,小弟们纷纷放下武器出去,过不多时,抬进来另外一个青花罐来。
这青花罐直口短颈,溜肩圆腹,上面画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坐车,造型和我们在卫辉看到的量产赝品并无二致——这便是“鬼谷子下山”的真品盖罐了。真品的气质,果然非比寻常,那温润内敛的光泽,比赝品高到不知哪里去了。
我目前所见的三件罐子,“三顾茅庐”“鬼谷子下山”和“屯兵细柳营”,无一不是精品中的精品,大开门货。青花的魅力在它们身上表露无遗。我忍不住浮想联翩,倘若这五件罐子在博物馆里搁在一起,该是何等壮观的场面。
柳成绦和药不然也目不转睛地看着罐子,他们是行家,知道光是这罐子本身的价值,在市场上就能引起很大轰动。那么这五罐中藏着的秘密,到底该多重要,简直不敢想象。
欧阳穆穆略带得意,爱惜地拍了拍这盖罐,说这玩意儿的仿品,我一年少说也能卖出去五六十件,绝对是一件福器,你可得小心点啊。
尹鸿把盖罐接过去,搁到工作台上,朝我看过来。我说没问题,给他开吧。
有了上次的经验,尹鸿没有耽搁,立刻开始着手开始施展“飞桥登仙”。
绝活的具体过程,不再赘述。总之我们一干人等,又饱了一次眼福,见识到了艺术玄妙。欧阳穆穆本来坐在椅子上,略带着不屑,不信这事有多复杂。可当尹鸿甫一动手,他便瞪大了眼睛,一瞬都无法挪走。他浸淫这行许多年,知道这手法整治起瓷器来有多么牛,整个人完全呆在了原地。
登仙的魅力,谁能阻挡?
又是半个小时过去,尹鸿停下动作。欧阳穆穆毫不吝惜自己的掌声:“好!好!精彩!”尹鸿没受影响,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张皱起的宣纸,里面依然是黑点纵横。
欧阳穆穆怕我们看到,抢先一步把宣纸捏在手里,先看了一遍,有点莫名其妙:“这啥玩意儿?把我的宝贝罐子刮开,就藏着这么一句鬼话?”
看来这里面那句话,和细柳营里的那句话风格是一样的。不过我们很有默契地,谁也没开口提醒他,几双眼睛就这么默默盯视着。
欧阳穆穆抓抓脑袋,走近“鬼谷子”盖罐,有点怜惜地摸了摸开腹处:“可怜孩子,为了这么一句话就被剖膛了——喂,你是焗瓷匠吧?这个伤口还能补回原样吗?”
尹鸿说能,不过代价很大。“飞桥登仙”对身体负担太大,按道理应该隔一旬才能施展一次。欧阳穆穆不甘心地反复纠缠,盘问各种细节。
柳成绦不耐烦道:“你是不是该走了?”
欧阳穆穆摸着盖罐,一脸委屈:“可我的罐子都破成这样了,不修补一下怎么成?这可是镇山之宝。这次我不抢先,等你的事都完了,我再补,食宿我自己掏钱,成了吧?”
他这是找借口赖着不走,可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柳成绦也想不到什么理由拒绝。
“再说了,这‘飞桥登仙’这么好看,我三天之后,还想再看一次呢。”欧阳穆穆这次是发自内心地赞叹。他抓住尹鸿微微发抖的手,又问上“飞桥登仙”的事,言语里甚至颇有招揽之意。
柳成绦怕他又出什么幺蛾子,赶紧吩咐龙王把我们押回去。我想了想,转头对柳成绦补了一句话:“既然如此,那‘焚香拜月’罐我先拿回去了。”声音故意放得很大。
欧阳穆穆十分敏锐,听到我的话,立刻起疑。他问药不然:“你们本来不是要开罐的么?难得今天聚得这么齐,拿出来给我见识见识呗。”
药不然苦笑着摇头:“我们这还有个‘西厢记焚香拜月’罐,可惜那罐子早碎了,就剩下一片残片,在汪先生手里呢。”
欧阳穆穆眼珠一转:“不是你们拿来的,是汪怀虚那小子的,对吗?”
“是啊。”药不然顺着这个话茬往下说。
“我说这小子怎么去卫辉的,原来也是为了五罐的事儿!”
欧阳穆穆一拍巴掌,然后把卫辉工坊覆没的整个过程说了一遍。这一下子,柳成绦也对我起了疑心。他原本以为我是去找尹银匠,跟他们算是偶遇。若欧阳穆穆的话是真的,我早早就处心积虑地与老朝奉过不去了,那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
柳成绦缓缓逼近我,冷冷问道:“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龙王在一旁露出兴奋的表情,只要柳成绦一个手势,他非常乐意把我打成筛子。
我笑道:“你管我是谁呢?东西是真的不就得了?”然后用手在胸口这轻轻一捏。柳成绦脚步立刻放缓。
没错,那枚碎片他检查过,确属真品无疑。但若我现在当场摔碎,恐怕大家都将一无所获,他不敢相逼过甚。更何况我还宣称自己知道白口背后隐藏的秘密,所以还不到最后翻脸之时。
柳成绦没有继续靠近。这时欧阳穆穆开口道:“小白脸,三天之后,‘焚香拜月’里的东西,我要分一半。”
他这句话一出来,整个教室的空气登时凝结。
现在柳成绦和欧阳穆穆各持有五罐里的一句话,分量相当,谁若能多拿到一句话,在未来便可占据优势。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这是细柳营的地盘。欧阳穆穆硬闯进来加了塞,已经是打了主人脸。现在他居然又公然提出分一半“焚香拜月”,未免有点太过分。
柳成绦吼道:“欧阳穆穆!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得寸进尺?”欧阳穆穆搓了搓手,脸上肌肉一颤一颤,无数麻子晃来晃去,好似万蚁覆面,“这碎片是汪怀虚的,不是你柳成绦的,对吧?”
“是又怎样?”
“这小子毁了我的产业,断的就是老朝奉的财路。他的东西,我有权分走一半,这要求不过分吧?”
“若我不答应呢?”柳成绦阴恻恻地反问。
“不分也成,现在我就把他带走,你别拦着!”
柳成绦十分为难。我知道在黑道有这样的规矩,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种复仇是最大的理。欧阳穆穆的这个要求,按说是不该拒绝的。但若我被欧阳带走,在这之前必然毁掉瓷片,他的目的也就落空了。
我看着这两个怒目以对的枭雄,心中暗自盘算。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按照我的计划。柳成绦“贪”,欧阳穆穆“恨”,只要我用假“焚香拜月”绑定柳成绦,再用柳成绦钓住欧阳穆穆,两人迟早要爆发冲突。
唯一可惜的是,我本想钓出老朝奉,没想到来的是药不然。不然我可以在这里把老朝奉的实力一锅端。
算了,先别好高骛远了,眼前这一番局面,还得仔细应付。我得再加一把火,才好利于我接下来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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