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松年混在行防营的骑卫中间,顺利到达军营。巡察完有关事务后已然是天接昏色、日俯岭头,西望河、临荆城在山掩树映之下已经开始转为墨碧之色。张松年婉拒了几个大队正(一种军职,相当于百夫长)的晚餐,依旧是兵卒装束混在骑卫中间往回赶。军营至城中衙府驱马虽然只几袋烟的工夫,但张松年为人谨慎,是不会为一顿晚饭而致使自己在夜色全黑时仍在外奔行的。
骑卫的马群刚进西城不远,突然从巷子里涌出一片春色,挡住了马群的去路。
“军爷,进去玩会儿呗。”“军爷,进去歇息歇息吧,喝口奶再走。”“最近生意不好,军爷照顾照顾。”……
原来拦街的是近营巷里各家妓房的姑娘。近营巷里的姑娘都是没姿色没才艺的,有些甚至是连揽客话都不会说的末流货色。她们在繁华州县实在混不下去,无奈之下只好来到人稀产薄的临荆县混饭吃。平常这些妓房的姑娘都是坐房不出只等生意上门的,可是今天奇怪了,怎么一下子都涌到了街上来拉扯客人。而更奇怪的是这些姑娘今天一下都娇美艳丽了许多,声音也变得麻酥酥地诱人,难道这里的妓房同时到了大量新姑娘?
那些骑卫一下就看呆了,一双双眼睛在已有几分的暮色中放出发情公狼那样的绿光。就连张松年也被这群春色搞得有些心荡神摇,到此上任后,他还从没有见过这么多放荡的美女。
反倒是他们骑着的马匹,非常警觉这些突然出现的花花绿绿,盘旋后退,不肯让那些有着奇怪香味、发出奇怪声音的怪物靠近。
“来呀,玩一会儿。”“下马呀,骑那马有什么意思,到屋里我让你骑。”……姑娘们挥舞着带流苏的绸巾继续逼近。
“走开走开,把路让开!今天发的什么骚,怎么都出来拦街了?”这时候有晚巡的衙役发现这里的情况,但这种艳媚场面也是他们从没有见过的,站定在远处好一会儿才醒悟,赶紧过来驱赶拦街的姑娘回巷子里。
路让开了,骑卫的马队也过去了。那些巡街衙役驱赶着姑娘进了巷子,而且一个个猴急地跟入房中许久都不出来,完全忘记了自己晚巡的任务。不过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些姑娘还是原来的姑娘,但是今天给他们的感觉和原来相比却是天上地下。
其实在那些巡街衙役到来之前张松年就已经恢复了理智,也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情况不正常。卜福临走时说过,遇异常之相立逃,眼下这情形应该算得上异常之相。问题是他现在的装扮和其他骑卫一样,既然隐身其中,就不该发号施令让大家驱赶这些姑娘,甚至开口说句话都是不够聪明的。如果自己真的成为一个刺客的目标了,那么自己的声音、语气、口音都会在对方的掌握之中。所以面对眼下这种情形,首先一点就是不能暴露自己。
但面对这些姑娘他也真的不知如何解脱,莺声燕语、粉香绸舞,好像有无形的缕缕丝线将他紧紧缠绕、裹挟其中。这让他想起多年前遇到过的一种感觉,想起立在春水边烫茧挽丝的丝娘,想到了……于是,他愈发强烈地感觉到危险。
当衙役驱赶开妓房姑娘之后,那些精通骑术的骑卒仍浑浊不舍地驱不开马匹的脚步。反倒是张松年这个假冒的骑卫已经催动坐骑,座下的马匹也很听话,撒开四蹄奔跑起来。
妓女,是女人最原始的职业。刺客,是男人最原始的职业。但在特定的情况下,职业特点和男女性别是不会妨碍目的达成的,甚至还会促成目的的达成。这目的可以是钱财,可以是杀人。
就在妓房姑娘、骑卫、衙役纠缠的一团混乱中,一个姑娘已经抽身离开,而且身形缥渺得没人能够注意到。
这个姑娘相貌穿着没有一点特别之处,她刚才在众多姑娘中也不是最主动和最动人的。拦住这群骑卒之后,前后她只挥舞了一下绸巾。她的绸巾粉香扑鼻,这香味男人乐意闻,马也乐意闻,所以不管是男人是马都会不由自主地往她面前凑近。
不过那姑娘的目的不是要让男人或马对她产生什么欲望,她挥舞绸巾只想抛出根丝线。抛出的丝线不是情丝,也不是张松年感觉中的无形丝线。那只是绸巾流苏中飘出的一根断丝,很细很短,捆不了谁也勒不死谁。
断丝飘下,正好落在张松年的骑靴上面。
狂拖磨
抛出断丝之后,姑娘从人群中出来,进了近营巷。但人在巷子里没走几步就不见了,而且从此再没出现过。多少年后,当那些妓房的姑娘已经变成了姑奶奶了,她们还会常常堆在一起,再次谈论到这个再没见过的女子。这女子只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就教授她们学会了化妆、招客、床功等多种妓行谋生的必备技艺。所以这一天临荆县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中一件只有妓房的姑娘们知道,那就是洪涯仙姑(洪涯妓,三皇五帝时的妓女,记载中出现最早的妓女,有说法称她为妓行的祖师。宋代高承考证过,清代《蕉轩随录》也有记载)显圣,亲自来教化救度她们。
张松年驱坐骑奔出了百步左右,在经过一个巷口处时闻听到简单几个音的哨笛声。于是奔跑的马匹突然就地打了个滚,张松年一下由骑马变成了被马骑。在被压得憋气晕厥之前,他明显听到自己身体发出的咯嘣声响。至于是身体哪个部位的骨头断裂了,此时的他无法知道也不必知道。
马重新站立了起来,张松年却依旧掉落在地上。唯一与马匹还有关联的只有一只脚,而刚才的断丝正是掉落在这只脚穿着的马靴上。脚依旧塞在马镫里,而且接下来马匹在县城之中狂跑两圈直至力竭倒地,这只脚都未从马镫里脱出。
马匹的奔跑有些像狂欢的舞蹈,因为它的脚步始终和巷口处出现的哨笛声相合。虽然只是简单的几个音,却可以让马匹的舞步反复不停,一直持续到力竭为止。
张松年身上最先掉落的东西是头盔,所以最早狂乱奔跑的马匹在石头路面上拖带磨烂的是头颅。躯体应该还算好,因为有铁甲保护。不少人在那马狂奔的过程中看到火花四溅,看到张松年身上通红一片。这其实是他所穿铁甲长时间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快速摩擦发热造成的现象。这一点不是夸大,是有证据可以证明的,最后好多人都看到张松年喷溅掉落在铁甲上的脑浆和碎肉都被烫熟了。
巷子里的那个姑娘在马匹开始奔跑之后就改换了装束,风尘的衣物包了块石头扔进巷底的井里。这样做和她在妓房姑娘拦街时不出手刺杀张松年出于同样的目的,是不想给那些本来就已经很命苦的女人们再带来灾祸。
当奔马开始跑第二圈的时候,一个已经全然看不出性别的身影出现在北城门外的眺远亭。青衣长袍,身背青色琴囊,头戴遮阳斗张(古代的一种凉帽),就像是一个即将远行的过客。这就是刺杀了张松年的那个姑娘,只是现在已经面目全非,改换成一个面目模糊难记的青衣女子。女子在亭前回头又看了一眼被暮色笼罩住的临荆县城,然后面无表情地直往朝西的山道中走去。
山道上才走出百多步,青衣女子的身形就已然被山上茂枝密叶落下的阴影完全遮掩。再往前走出一段后,山道两边的树木冠叶相接相叠,再看不见一点天色星光,便如同进入了一座高大的弧顶大殿。
就在此时,就在这个位置,那青衣女子惊骇地停住了脚步,并迅速蹲跪下来。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走入了一个鬼魂地界,出现在面前的俨然是地狱的阎王殿!
卜福用铁尺敲了一下水槽的下沿,只需要这一记,他便可以从声音上判断出下面到底有没有藏着些什么。结果告诉他,他之前的判断是正确的。但到了这种地步刺客仍能缩在下面一动不动,要么就是他有着超人的定力想寻机再杀再逃,要么下面就是个蠢货,到现在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
卜福又敲了一下水槽,这次他是敲的上面的沿边,而且加大了力度。要证实的结果刚才已经证实,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让那刺客正确面对自己眼下的境况。缴械而出或勇猛杀出都行,没必要等自己动手掀了水槽被迫显形儿。除非是这个刺客太无赖也太无聊,除非这个刺客此时已经变成一个死人。
又过了一会儿,水槽下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卜福开始有些不耐烦了,难道自己遇到的真是个不上档的刺客?可从刺杀的技巧手法看不该是这样的啊,这刺客就算不是顶尖的人物,那也是少见的好手。
“卜捕头,让我们来掀了水槽。”带着十几个铁甲卫刚刚赶到这里的内防间队正比卜福更加不耐烦。
“还是我来吧,你们动手怕是枉自送命。都退后一点,刺客可杀可逃却很少会被活捕,下面人出来后肯定是会拼命的。”卜福说完后将铁尺一竖,暗括一按,尺头顿时跳出一页锋利狭长的刀刃。
其实这把铁尺原名叫“量骨裁命”,是从“长柄折刀”改良而来,据说是唐代器具铸制大师李四行唯一设计制作的一件兵器。在宋代之后这种武器是以另一个名字出现的,叫“尺头飞花”,北宋邵阳南的《品心客笔》中有过详细记载。明代林泽玉诗作《勇荡寇》中亦有“尺头现飞花,华光落血沙”的诗句,描绘的也是这种尺子。
之所以叫“尺头飞花”,是因为铁尺中暗藏四片刀刃,方向各自不同,可根据需要将其弹出使用。如果使用娴熟,在攻杀格斗过程中突然弹出杀敌,则更加防不胜防,中者不知何故。另外,这几片刀刃可在尺头上旋转,四片皆出,旋转起来就如同我们孩童时玩耍的的花风车一般,只是这花风车却是会瞬间要命的。
卜福铁尺刀刃持在手中,只需一记挥砍便可将水槽劈作两半。但这样做会木碎水溅,反给了刺客趁乱攻逃的机会。卜福是谨慎的人,而且现在的形势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可以不急不缓地做事情。
“卜捕头,要不要得力些的人手帮忙?”站在桥上的顾子敬喊了一句。
卜福没有回头而是摇了摇头,他知道顾子敬所指的是那两个私聘的高手。
“啵”,声音不大,很轻巧的一刀,支撑水槽的一个桩柱根部断了。水槽倾斜了很大一个角度,但水槽下仍是没有动静。卜福都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这刺客不会没藏在这下面吧,可自己敲击试出的声音表明下面的确有东西呀。于是他挥动尺头刀刃,又砍断一根桩柱,水槽的倾斜度更大了。
“有人!在下面呢!”另一侧的兵卒已经看到紧贴在水槽底面上的人。
都这样了还不出来?卜福觉出不对劲了,挥手说声:“掀了吧。”
掀开后,水槽底面上确实有人,也确实是用铁钩细索平平固定在那里的。但事情也真的不对了,因为被固定的人已经是个死人,固定他的那些细索中有一根是直接勒紧了脖子然后用铁钩钩在水槽底板上的。卜福摸了一把死尸的脖颈后作出判断,细索是在瞬间中勒断兵卒颈骨致其死亡的。这速度比刀砍脖子还快,但杀死人之后却不留痕迹,甚至可以利用细索的牵制让死人仍像活人一样站立在那里。
刺客不会勒死自己,那么被勒死的就不会是刺客。有右虎营的兵卒认出死去的那个人,这是和他们一起参与控制三桥大街的伙伴。
兵卒不见了,按理说他们的长官应该很快就能知道。但是这三天做的事情太过混乱,参与的有内防间、右虎营、知州衙门。所以这种情况下长官会以为自己的手下被其他长官直接委派了任务。因为右虎营的兵卒地位相对较低,经常在和其他官家、军家一起办事时,被很随便地差遣和调动。
刺客是在什么情况下杀了那个兵卒的?从他们叙说的情况来看,唯一可以将这兵卒杀死并且藏在水槽下的时机只有在刺杀发生后,兵卒刚涌入三桥大街的那一刻。当时场面虽然混乱,能将一个兵卒在顷刻间杀死且藏在水槽下,那手法真的是让人匪夷所思,但这样一个刺客高手转回来就为杀一个兵卒吗?不会,他肯定还有其他目的,包括二次杀、三次杀,或者是要针对其他什么人和东西。
卜福从开始起,所有的推断没有出一点差错。之所以在水槽下出现了一点意外,那只是比刺客少想了一步。于是他重新将大街上的情形看了一遍,因为这少想的一步提醒了他,自己的查辨之中肯定还有遗漏。大街这一块好像存在着不协调,某个点上似乎少了什么。
街面上现在已经全是被兵卒搅乱的痕迹,但其中异常的细节依旧没有逃过卜福的神眼。然后他又在街两边门对门的乐器店、玉器店里仔细查看了下,这才回来告诉顾子敬:“刺客从桥下荡到树上上岸,并非躲入水槽下,而是以闪电般的手法杀死了发现他异常的兵卒,并且将尸体藏于水槽下。然后他逃进了对面的乐器店里,从店里的一个暗门离开被重重控制的三桥大街。现在那刺客有可能依旧躲在瀖州城里,也可能远远逃出了城外,就算已经四城紧闭了,也根本无法拦住这种高手。”
“对面乐器店有暗门?”顾子敬对这个细节感到奇怪。
“对,是‘常启道’(利用原来的状态设施造设的暗道),把醋精化水灌入墙砖缝中,多次以后就可将一块墙体整体取下当做暗门。从痕迹看这暗门开启有一段时间了,可能是刺客早就留下的退路。”卜福回道。
“不是,我接到的讯息说那刺客两天才到,怎么会早就留下暗门退路的?而且三桥大街外层街巷也布置了官兵、衙役,就算有暗门也走不掉。”
卜福心中咯噔一颤,顾子敬的话提醒了他。刚才他总觉得这一块街面少了点什么,少的不是东西,而是一个人!一个本该坐在乐器店门口,坐在那张双翘云头琴案背后的琴师。
卜福这次是连续几个纵步来到了乐器店的门口,苍眉一挑喝问道:“你们这里少了什么人?如有隐瞒,以隐匿协助刺客罪名当场正法!”
乐器店里的几个人全都咕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说是店里新近请的奏琴先生刺杀案之后便不知去向。他们原以为琴师是外地人,所以被兵卒官爷带走统一安置。后来所有人每天站原位让六扇门的人查辨案情,单单这琴师一直没被带回来。乐器店老板怕这琴师被重点怀疑而连累自己,就一直都没敢问。而乐器店里面那个有暗门的房间正是奏琴先生的。
有两个刺客!谁才是下手之人?而另一个又是为何而来?
遇阎王
卜福走到琴桌前,抚摸了一下桌上的古琴,古琴发出一声流畅却不成调的声音。这是张新琴,但是琴弦下的漆面上却有很新鲜的刮压纹。然后他再从琴桌的位置对照水槽的位置看了下,并且在这两点间的连线上走了两趟。在这两趟里他又找到两道细长的裂痕,是在街面铺石上,裂痕也是很新鲜的。
最后他又在琴桌两边看了下,再仔细查看了桌椅脚的痕迹,随即猛然回头,眼睛沿着乐器店前廊檐往猪肉店、制伞店的方向瞄去。然后他似乎确定了什么,一步迈到店门那一侧的大鼓前面,一掌将那大鼓拍倒。大鼓倒地,却并未像想象中那样轰然作响。因为大鼓朝墙的一面有个切开的大口子,而且有人从这个大口子往鼓里塞了一些东西。
有人扒开大鼓皮面上的口子,那鼓里赫然也有个死人。这死人经辨别之后也是右虎营的兵卒,只是他的身上的军服和所有装备都不见了。这兵卒也是被勒死的,也是瞬间勒断颈骨,不过用的器物却是比杀死水槽下兵卒的还要细,有些像琴弦。鼓里还要一捆衣物,其中有一件外面青蓝色里面淡灰色可正反面换穿的薄棉袍,棉袍裹着的是一双棉帮硬薄底的塌鞋。这衣物应该是桥上那人的,也就是之前已经被曝了相儿的刺客的。
卜福看得懂却想不通了。两个兵卒是一人杀一个。鼓皮面上的口子,切边光滑无索痕,应该是奏琴先生的出手。而穿塌鞋刺客的衣物就藏在这鼓里。从这些迹象看,他们像是搭档,混乱中一个在掩护另一个离开。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刺局设完之后又何必往桥上走而不直接进乐器店呢,那样不是更安全吗?
琴面上的线纹,是受到意外震动之后保持强控琴弦导致的。街面铺石上的两道裂痕,粗细不一,是一种细长武器和一种尖利武器对抗造成的。从这迹象上分析,那穿塌鞋的刺客和奏琴先生在混乱中发生了极短暂的激斗。这样的话刺客和奏琴先生非但不是搭档,而且是相互威胁的对头。刺客转回来就不是为了逃脱也不是为了再杀,而是要对付那个奏琴先生。或者,那奏琴先生已经成为他逃脱、再杀必须清除的最大障碍。
至于这两个人交手的结果是怎样的,卜福看不出。两人是怎么离开的,也只能猜一猜。奏琴先生很有可能是赶在官兵完全控制三桥大街内外街巷之前,从他自己房间的暗门溜走了。而穿塌鞋刺客没来得及,只能换上鼓里那被杀兵卒的衣物混出三桥大街。
想到这里,卜福又看了一眼鼓面,他猛然觉得那切开的口子有些异样。于是赶紧在鼓的旁边蹲下,将那切口边翻起一小块来仔细辨看,然后再提起死去兵卒的脖颈看了下。随即起身大呼一声:“不好!张县令有难!”
青衣女子走入幽暗深邃的山林后,轻吁了一口气。所有事情都按自己的设计完成了,大仇得报,遂了多年心愿,而且也没违指令,终究是在最后时限前完成。就在青衣女子以轻松步子沿山道快速前行时,突然一缕冷风从脸上拂过,让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后脖颈处的毛发立时蓬竖起来。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周围色沉如墨,头顶树冠覆盖如墓穹。寒意不知从何而来,路径不知去往何处,恍惚间黑暗中的一切都在随着冷风摇摆、移动、恍惚。
“风寒且挟腥,是属阴风。”青衣女子做出这个判断的同时,双腿前弓后盘,半蹲半跪,将身形沉下。然后凝气屏息保持住这个姿势,随时准备发力,或左或右或后都可以纵身逃窜。
阴风刮过之后,青衣女子恍然之间发现自己所走的荒简山道已经变成三层二十一阶的登殿道。山道两旁原是杂草荆棘,在青衣女子的眼中却全成了铁架石柱,上面还吊挂着被剥皮割肉、开膛破肚但仍旧半死不活、应死犹活的肢体,场面让人不由地胆战且恶心。往前去,是惨雾淡淡,往后看,是冷烟飘飘。而两边的铁架石柱之间,有许多牛头马面般的暗影在无声地往来。此时,一阵阵的阴寒冷气由两边蔓延而至,并且在青衣女子周围渐渐聚拢。
“阎王殿?剥衣亭寒冰地狱?!”青衣女子在瀖洲城隍庙廊道壁画上见过类似画面,这是二殿阎王楚江王司掌的活大地狱,也叫剥衣亭寒冰地狱,是专门惩处在阳间伤人肢体、杀人害命的凶徒的。“难道自己走错了道路,无意之中闯进了阴曹地府?或者是自己刚刚杀害性命,二殿阎王发指引将自己带入这轮回刑苦的鬼狱之地?”
“不是!这世上无鬼,要有也是比鬼更加奸毒凶残之人!自己应该是走进了一个惑目的布局,这布局里处处都是假象,但假象之后往往掩藏着真正的杀机。”青衣女子瞬间将浑身肌筋紧绷,同时双手十指轻捻一遍,双掌尽量展开,指间空隙放得很大。现在她不仅仅身形依旧保持着逃窜的姿势,而且在逃窜的过程中还可以一击取命。
周围一片寂静,这和平常传说不一样。传说中的地狱应该惨呼声声、哀泣连连,时不时还有施行恶鬼的咆哮。但青衣女子所见的地狱却是无声的,不对!有声音!是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却也是逃不过青衣女子耳朵的声音。她可以听出同一双棉帮硬薄底塌鞋在喧闹的大街上来回走过几趟,可以在二十几匹奔跑过街的战马中辨别出一个骑卒身上些许与众不同的异响,那又怎会听不出寂静山林中距离自己不算太远的两个呼吸声?
青衣女子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但实际上她的血脉肌筋、思维气息已经全部调整到一触即发的状态,严密戒备着传来呼吸声的方向。那个方向可以看到的只有地狱中血腥诡异的情景,根本无法辨别出两个呼吸声是来自那些吊挂着的血腥肢体,还是影影绰绰的牛头马面。
即便这样,青衣女子也没有慌乱。她在等待,很耐心地等待,等待一个她可以利用的机会。
面对危险的对手,自己只有比对手更有耐心才可能获得机会。这机会可以是外来的,也可能是对手缺乏耐心而自己暴露的。
远处的临荆县城里有喧闹声,还有火把在城里城外快速移动。这是张松年被刺之后必然会出现的情景。
青衣女子看不见移动的火把,但她听得到声音,这声音让她目光中闪过一丝慌乱。这慌乱并非害怕临荆城里的兵卒衙役追来,只要神眼卜福还没有回来,就目前临荆县里六扇门的牙子,应该没一个能判断出张松年是被刺还是意外。她的慌乱是因为远处喧闹嘈杂的声音会扰乱到她的听觉,让她无法准确抓住附近那两种极难捕捉的呼吸声响。
就在青衣女子开始慌乱的时候,老天爷帮了她的忙。一阵微风吹过,两片树叶从高高的树顶飘飘摇摇落下。树叶落入青衣人眼前的地狱,就像划开了一张水面般平滑的幕布。于是肢体和牛头马面随着幕布的划开而消失,只余下其中一个残缺肢体的眼睛。青衣女子终于等到了机会,也抓住了机会,所以闪电般出手了,全不顾这地狱才刚刚被撕开了一小块。
那双眼睛在青衣女子攻击的瞬间消失了,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遮住。这倒不是那双鬼眼不忍看到地狱被撕破的情形,而是因为随着青衣女子陡然甩伸的手掌,顿时有十条从各种角度飞过来的线头让鬼眼再不能看。
线头五颜六色,不单飞过来的角度不一样,连飞行的方式也各自不同。有的翻卷而来,有的旋转而来,有的弧线飘来……线头全都连接在青衣女子的手指上,线头的目标全都是那双眼睛,这女子仿佛是要一下给那双眼睛连接上十道绚丽的情丝。
对于被攻击的人而言,面对这样多种方式、多种角度、方向的攻击,直接用器物遮住自己的眼睛,是最小幅度、最快速度、最佳效果的招法。所以不管此时暗处躲藏的到底是人是鬼,至少可以确定他是个高手。
青衣女子一招出手后,随即便准备往后纵出,她是不会在自己不了解和无法掌控的环境下和别人缠斗的。就在此时,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喝止“别动!”,喝止声带给她一种心脏发酥般的震慑,这感觉就好比那天身边的铜钟被突然敲响给她的震撼一样。于是念头一闪间她决定改变自己原有意图,依旧以原来的姿态蹲跪在那里不动。
幸好是改变了主意,幸好是在须臾之间停住了身形。随之而来的感觉很可怕,比阎王殿、寒冰地狱还可怕。青衣女子没法想象自己怎么会蹲跪在这个处处杀机的位置上了,或者说无法想象对手是怎么在自己周围布下如此厉害的杀器的,而且自己周围突然出现的杀器竟然是在自己已经发现异常之后。刚才的喝止是为救自己的命,现在自己身体的每个小动作,都能启动终结自己生命的可怕机栝。
十个线头此时也回转过来,是被挡住那双眼睛的器物挡弹回来的。那器物竟然也是活的一般,虽然不如十根线头多变灵活,但也在不断翻转扇动,感觉有点像一只拍打着的鸟翼。
青衣女子听出来了,那不是鸟翼,而是一本书册。一本正在翻动的书册,一本页数不多但页张轻薄柔韧的书册。但和平常书册不同的是,它的每张册页非绢非竹非纸非皮,而是一片片打制得极为轻薄的钢页。
书页停止了翻动,十个线头也全部收回,仍缠绕在青衣女子的手指上。一攻一守的双方自始至终都没有移动身形,那青衣女子肯定是动不了,而那双眼睛的拥有者好像也不愿意动。
青衣女子眨了几下眼睛之后,她发现刚才的寒冰地狱彻底不见了。自己还是在山道上,还是在树冠覆盖的茂密树林里。另一边的眼睛也仍在原地,而且那书本也没有完全放下,只是低下来两寸,将眼睛露了出来。
“何方高人以魅影困行?”女子发出一声轻叱。
“阎王。”
双落困
听到这回答之后,女子语气缓了一些:“为什么和我过不去?”
“这要问你,你为什么会在此处?有何目的?”阎王的语气也不强硬,好像有着什么顾忌。
“没有目的,击浪后抖翅,以防临荆县内六扇门的牙子咬住。”青衣人所说的击浪、抖翅都是离恨谷的暗语。离恨谷特产一种神奇蜂虫,后又经过离恨谷前辈高人的特意的培育改良。谷里给蜂虫起的名字很奇怪,叫“丈夫红颜”,很少有人知道这名字的真实含义。这种蜂虫的神奇之处不在于尾刺的剧毒,也不在于其速其力可斗杀鸟雀。而是在于它能潜到水里突袭猎物,在于它饥饿之时会食噬同类。离恨谷的行动大都以此蜂虫的特征为暗语隐号。比如“伏波”,代表潜藏;“自食”,是清理门户;“点漪”,是指踩点;“抖翅”,是消除踪迹;“击浪”,就是攻击;“顺流”,是逃跑……
“我师父料到你刺局得手之后不会按‘回恩笺’的授意顺流,而是会先往北抖翅匿踪,然后再转西转南入呼壶里(一处古地名,大概在现在的湖南衡阳县附近)。所以他让我在临荆北门候等你一起走。”
青衣女子的脸微微一红,她没想到自己打的小算盘全在别人的料算之中。看来自己这刚出道的雏鸟真是无法跟那些老雕相提并论。
“既然遇到了那就一起走吧。”青衣女子这话说得有些无奈,而且话里兀自不提自己是被别人困住,只说是遇到。
“这样好,这样你我都不为难。现在你可以让你的朋友将杀器撤了吧。”阎王也松了口气,原来他和女子一样,也是被杀器制住不能动作。
“什么?布杀器的人不是和你一起的吗?!”青衣女子反问一句。
刹那间两个人都惊得魂飞魄散,真有种被打入地狱的感觉。这局收得好啊,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就算鹬蚌不相争,凭自己两个人能斗得过这渔翁吗?到现在别人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布下的杀器都不知道,自己又如何来和这样的对手抗衡?
“啊!完了!双落困,没踩的浮儿了。”阎王发出了一声哀叹。他这话的意思是两个人都被困住,而且没有其他人可以施以援手。
青衣女子勉强转动脖颈,往四周查看,同时以灵敏的听觉仔细搜索。她发现自己真的是全然困在一个无法动弹的境地,仿佛每一块碎石、每一支枝叶都会是杀死自己的武器。只需自己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动作,便可启动机栝让它们来杀死自己。这是个极为厉害的杀器布局,自己没有解开这种布局的本事。
刚才曾听到两种呼吸,一个是阎王的,还有一个肯定就是布这杀器局的高手。脑子里搜索一番,记忆中应该没有这样的呼吸声。可是布这个局困住自己和阎王的目的何在?还有刚才的喝止声,虽然无法听出是从什么地方发出的,但意图却很明确,明显是不要自己受到伤害。
用杀器困住自己但又不想伤害到自己的人不多,不仔细想的话还真找不出一个。或许……或许是他!女子的脑子在飞快地转动,并且转动的圆形越收越小,最终收在一个点上——那个刺杀顾子敬并且追逼自己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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