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让我躲的,还给我盖好缸盖子,说等鬼卒走了再放我出来。”疯女子的话越说越清楚,这时她的脸已经算是恢复原样了,不再扭曲着干嚎,嘴巴也终于能合上。这样一来她的模样应该还不算是太丑,只是嘴显得有些大,还有又黑又粗的眉毛很男性。身上虽然被水泡了很干净,头发却是乱糟糟地,泥粒、草叶都有,应该是家里没什么细致的女人替她打理才会这样。而那双飘浮不定的目光和撇动的嘴角,却是可以让人一眼看出她有些低能。
“你看到鬼卒了?”
“看到了,可多了,能在墙头、屋顶上飘着走,没一点声音,也不说话。身上暗黑黑的,像黑柱子、柱子影子、黑影子,嗯……就像……嗯就像……就像那个!”疯女子突然指向范啸天的身后。
范啸天的心一紧,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抓住一样。不过他没有动,虽然已经感觉到身后有森森鬼影移动,但他却真没有动。
鬼影很多,鬼影更奇怪。是一个鬼影化两个鬼影,两个鬼影化为三个鬼影。所以正在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奇怪。
疯女子刚才说得没错,鬼话传闻中自古就有“阴魂无声,野鬼墨形”的说法,而范啸天背后慢慢接近的鬼影是无声的,也是像一团墨色伸展飘忽不定,都与传闻中的阴魂野鬼对应。
“又来了,鬼卒又来了!”疯女子马上蜷身蹲下,全不管现在那水缸已经破裂,再没有东西可以将她掩藏。
鬼影无声地围拢过来,四五个鬼影已经离范啸天只有一步距离,伸出的鬼爪眼见着就要掐住范啸天的脖颈。
就在此时,范啸天果断转身,伸手一掌,给了其中一个鬼影一记耳光,声音极其清脆响亮。几个鬼影像被惊飞的鸟儿,一阵乱舞乱飘。就这么一乱,那些鬼影一下化出了更多。原来的鬼影加上新变化而出的鬼影再次涌上,呈弧形将范啸天围住。
范啸天继续从容伸手,给弧形上最左侧的鬼影一记耳光,同样的清脆响亮。那鬼影一闪不见,但范啸天紧接着迈出半步,给一个刚刚化出的新鬼影一记耳光,还是那么清脆响亮。
“师父,你报出我点位来就行了,干吗一个耳光接一个耳光的。是怪我打扰你和新找的师娘月下诉情了?嗳,也怪了,这月下诉情怎么连衣服都不穿了。”鬼影之中传出的是人话。
“哦,那不是你师娘,是我准备给你讨的媳妇。”范啸天说完话后不屑地吹了下唇上的胡须。
“师父,那你还是继续打我耳光吧。打死了我我就不用难受下半辈子了。”
“下半辈子,我们这一行不定什么时候一辈子就没了,看得到天黑未必就能看到天亮。还是赶紧趁着春宵惨景,她亲人的魂魄还在周围游荡,你们就此把婚事办了吧。这样我放心了,她的亲人也都放心了。”范啸天的话根本听不出是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不是,师父,我已经是订过亲的人了,你可不能逼我悔婚另娶呀,做这样的事情可是有损阴德的。这光身子的女子你还是留着自己受用吧。”鬼影说话的腔调带着几分得意。
这下子轮到范啸天无语了,心说这小子离开自己虽然也有二十多天了,但这一趟下来竟然就把婚事都给订了,本事还真不小。
“师父,你别不信,我都把你徒弟媳妇笙笙姑娘给带来了。”
“王炎霸,你个腌王八!满嘴嚼蛆喷粪占姑奶奶的便宜。你等着,找个机会我借齐大哥的钩子把你钓在市场上割着块儿地卖。头一块、脚一块,背壳十三块。”废墟中犹自在冒烟的断墙后面传来一个女子爆豆般的骂语。
范啸天这才发现附近还藏着其他人,于是立刻脚下一个滑步,同时反手一挥,再次清脆响亮地给了一个鬼影一记耳光。
“师父,怎么又打呀。脑子都被你打残了。”
“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吗?三个原因,第一,竟然用‘岷山十八鬼’来考量师父的技艺,而且还和师父说些什么师娘、光身子的话,这是打你个不敬。”刚才还为老不尊、满嘴跑马的范啸天突然间摆出一副很威严的师父样来。
“嗳,我可没说过师娘光身子的话,是你自己在说啊。这是承认了对吧。”
范啸天喉咙里哼了两声,没有接自己徒弟的话茬,因为这些话越是解释越是说不明白。
“第二,是因为你信口胡言,得罪笙笙姑娘那么贤良淑德的好闺女,这是打你个无礼。”这话说着范啸天感觉很亏心,暗自在想:一个开口骂人、伸手杀人的女子可不可以称作“贤良淑德”?唉,那只有天知地知,反正我是不知。
“第三,是因为你用鬼形突然出现,这会吓坏那已经精神失常的女子。这个女子现在是我唯一的线索了,要是找不到我要找的人,事情可就断链了。这么多年谷里都没遣我活儿,这次给个跑腿活儿我还做不成,拿什么脸向谷里交代啊。这是打你个莽撞。”范啸天一副忧虑状。
“哎,师父就是师父,这见识、这眼光就是比些小鳖虫、腌王八的徒弟高多了。喂,二郎师父,你身上有没有‘同尸腐’的解药?”断墙后面的女子大概是被范啸天捧舒服了,也或者是要向范啸天求解药,于是也回了两句有高度的评价。
范啸天却听着很不是滋味,徒弟是小鳖虫、腌王八,这师父又能好到哪儿去?但他脸上却都没有丝毫不爽的表情,连声回道:“没有没有,笙笙姑娘要这解药,我办完事情就回谷里去给你拿。估摸着今年年底应该可以交到你手上。”范啸天这句话差点没把秦笙笙的鼻子给气歪。
其实此时此地心中最不是滋味的是齐君元。他自从刚出道时在工器属前辈高手的带领下做过几次多人配合的刺活外,后来都是独来独往,没再和其他人联手过。但这趟刺活他却是连连遇到意外,先是被人出卖,没能完成刺活,然后被“露芒笺”上的指令将自己和一个刚出道的雏儿捆绑在了一起。接下来他由于雏儿的关系认识到一个活宝,在秀湾集发现等着自己的竟然是个什么都说不清的哑巴。而现在遇到的是比那活宝更加活宝的活宝师父,再下去真不知道还会遇到些什么人。
齐君元本来带着那三人是择路直奔呼壶里的。但还没走到一半,就又接到黄快嘴带来的讯息。让几个人转而往南,先去上德塬找范啸天会合。这一回连王炎霸都觉得奇怪了,师父明明和自己说好在呼壶里碰头的,怎么又跑去上德塬了。而且这次怎么会是哑巴的黄快嘴带来的讯息?那晚黄快嘴飞走后,他们已经有五六天没有见到这鸟儿。它是飞到哪里去了?又是谁给它传达的讯息?从来没听说过自己师父会调弄黄快嘴呀。
连续的变数往往会成为执行者沉重的心理负担,特别对于必须谨慎行事才能夺命和活命的刺客来说。所以这次路径发生变化之后,齐君元便安排哑巴拉开一段距离潜行,以便与自己相互呼应。
这种安排对哑巴有很高的要求,齐君元他们本身已经走的是崎岖野路山道,而哑巴潜行相随便只能走根本不是路的路。不过这种高要求对于自小就翻山越岭的哑巴来说就像在玩儿,一路之上他始终在斜侧面与齐君元他们保持着一百二十步左右的距离。也正因为有了哑巴,有了这个可以长距离攻击的后备力量,齐君元才走得有些底气,否则他绝不会按照黄快嘴带来的指示大胆行动。
齐君元从烧黑的断墙背后转出来,与范啸天抱拳寒暄。他们两个虽然都是离恨谷谷生,但在谷中却从未见过面。所以齐君元觉得秦笙笙之前说的没错,范啸天在吓诈属中应该是个没出息的刺客,甚至可能是混日子做杂事的。因为离恨谷中每半年就有个例场(按规定时间举办的活动),是让各属中做下绝妙刺局的高手进行交流,相互学习经验和方法。齐君元虽然不是每次都有资格参加例场,次数却也不少。但他从来没有在那个场合上见过范啸天。
突击浪
看着刚刚认识的范啸天和认识好多天的王炎霸,齐君元觉得有些别扭。那王炎霸虽然神情有些闪烁,但长相却是眉清目秀的白面书生样,偏偏取个隐号叫“阎王”。而范啸天黑脸络腮胡,暴眼狮鼻,反而隐号叫“二郎”。
“幸会幸会!都是谷生,但老也没机会见过。好在是让我出这趟活儿,这才有幸见到工器属的顶尖高手。”范啸天说话很客气,见到齐君元后满脸的亲热劲。而实际上他也是刚才在王炎霸介绍后才第一次听到齐君元的名字。
“哪里哪里!在下一个后学末进,怎称得上顶尖高手,就算囫囵学到些谷里的技艺,那也是无法和范……”齐君元犹豫了下,他不知道怎么称呼合适,离恨谷的称呼很乱,辈分也说不清。
“你要不嫌弃就叫范大哥。”范啸天马上替齐君元选择称呼。齐君元虽然觉得从年龄上看,范啸天要算是自己师父辈的人。但既然他让叫大哥也好,一个确实是分不清辈分,另一个这样叫相互间没有负担,以后商量事情可以各抒己见不必忌讳。
“对对,范大哥。我们这种做粗活的可不能和范大哥这样不显山水、静研绝艺的高深之士相比呀。”齐君元这纯粹是客套,虽然一看就知道范啸天是个喜欢装腔作势的活宝,但既然要在一起做事,那是必须给足别人面子和架子的。
“呵呵呵!”范啸天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我就说齐兄弟是高手嘛,这高手的眼光就是不同。齐兄弟,别的那些俗人、庸人我都不愿搭理的,但一见你就觉得有缘。我告诉你吧,为什么我的隐号会取个‘二郎’,那是因为偷丹(当时还没有《西游记》,只有妖猴偷仙丹的神话传说)的妖猴才七十二变,二郎神却有七十三变,所以最后二郎神才能擒住妖猴的。给我取这隐号,就是因为我身具吓诈属多种绝技,变化神奇,无人能比。这一点齐兄弟应该能理解的,要不是静心钻研,不求名利身份,哪可能达到这造诣。”这范啸天竟然是毫不谦虚,刚给块肉吃下去就喘着说自己胖。
齐君元此时突然感觉有点不舒服。不是因为范啸天的话,也不是因为火场中被烧得各种奇怪姿势的焦黑尸体,而是因为一种压力,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形压力,一种意境中的起伏。
“要我说你这‘二郎’隐号是从你的名字得来的?”秦笙笙在旁边插了一句。刚才范啸天他们说话的时候,她过去将蹲在破水缸里的疯女子拉了起来,泡在水里的衣服也给拎了出来,拧了拧就湿漉漉地给她穿上了。
“哦,秦姑娘另有高见,愿闻其详。”范啸天以为秦笙笙会从另一个角度夸他,于是喜滋滋地追问。
“是这么回事,你叫范啸天,而二郎神身边也总带个啸天犬。这啸天犬只要主人不在,就变身为二郎神的样子糊弄凡人,骗享人间敬奉的香火。所以这隐号应该是取自真啸天假二郎的意思。”秦笙笙一本正经地说道。
范啸天的肤色黑,胡须又长,看不出脸色有什么变化来。那王炎霸在旁边却是挂不住了,损他师父一分便等于是咒他十分。可他脸皮哆嗦、嘴唇翻抖也始终没说出话来,因为秦笙笙的这番解释的确比师父解释的更加贴切,没什么漏点好反驳。
齐君元怕秦笙笙和王炎霸吵闹起来又是好长时间不得消停,于是赶紧从中打岔:“贵徒‘阎王’这名号我觉得很是合适,他的阎罗殿道运用得真是出神入化。”
“是吧!?齐兄弟就是见识不同一般啊。说实话,他才学会我的暗用技法,就是在黑暗环境中才能使用的技法。你瞧出来了吧,已经是不同一般的厉害。所以我才给他起了个‘阎王’的名号,意思是专门用黑狱拘人。”范啸天还是竭尽全力想证明自己的非凡。
“什么暗用技法,其实就是离恨谷的基础技法,谷生、谷客都可以了解学习。还有那个王八阎王,临荆城外被齐大哥一只小钩子便制得站不起来也坐不下去。神眼卜福一出现,更是缩在龟壳里大气都不敢出。秀湾集遇穷唐,要不是齐大哥出手,他就干等着挨咬了。不过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他见到恶狗就吓傻了,因为他师父本身就是个骗吃骗喝、要吃要喝的啸天犬,教出来的徒弟也就能趁着天黑偷只鸡摸条狗什么的。范前辈,不好意思,我要是骂到了你,你找你徒弟算账好了。他是实在该骂,我是骂他才把你捎带上的,不能怪我。”秦笙笙骂到最后觉得这些话对无辜的范啸天来说有些过分,于是赶紧解释下,只是这番解释显得太蛮不讲理了。
秦笙笙除了骂人是话外,其他所说倒都是真话。王炎霸所学阎罗殿道的暗用技法,的确是离恨谷的基础技法,否则齐君元不会这样熟悉。不过范啸天刚才也没太吹牛,虽然这是个基础技法,但像王炎霸使用得如此炉火纯青的真没几个。就好比齐君元,虽然知道布置此套兜子的窍要,但真要叫他布设的话,那也是赶老母猪上树。
“没事没事,骂人其实也是本事也是学问,离恨谷要把这当基础技法的话,还真找不出个高手来教呢。带上我一起骂没有关系,就我这涵养怎么会在乎你骂几句?在谷里时,骂我的人多了去了。你们再看看现在的我,掉一块肉、破一块皮了吗?”范啸天不但想表现自己的技艺超群,还想表现自己的内涵、修养也非同一般。
“瞎说,信口胡言,我是想明媒正娶你的,没偷过你也没摸过你,你怎么胡乱栽赃。别是其他什么男人做的事情你算计到我头上来了。”王炎霸也是个正路不通,邪路横行的混混,怎么甘心在嘴仗上输给秦笙笙。而且他从自己师父的话里听出些鼓动自己的意思,于是肆无忌惮地把混混劲儿和混混话儿都使了出来。不但继续占秦笙笙的便宜,而且将骂自己偷鸡摸狗的话反套到秦笙笙的身上,把她骂成鸡狗。
“你……”秦笙笙才说出一个字便停住,她是怕自己说错什么再被对方抓住把柄,同时也是在思考该用怎样一个更凶更损的话来对付王炎霸。
“止声!”还没等秦笙笙想出要骂的话来,齐君元突然用简练却表达清楚的措词制止了她,这是齐君元在做刺活时才会使用的用语,语气阴沉得让人心中发寒。“大家注意,这周围似乎早就有人‘伏波’,而且有人在渐渐逼近,逼近人持‘击浪’态势。”(伏波,暗中潜伏。击浪:突下杀手。)
齐君元唯一一次拜见离恨谷谷主时,神仙般的谷主对他盛誉有加,说他在刺杀技艺上别具天赋,有自己独特的超乎常人的能力。当时齐君元认为这只是让他全身心学习刺杀技艺的鼓励而已,并没有太当真。但就在出道之后第一次独自布刺局、做刺活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或许真的具备某些不同寻常的能力。
首先在面对凶险时,他的心脏不仅不会加速狂跳,反而是会逐渐变慢变稳。即便思想出现了焦躁慌乱,缓慢的心跳仍是会让他快速镇定下来将思路理顺,从而选择出最合适妥当的应对方法。这一点不知和他从小学习祖传的瓷器制作技艺有没有关系,那瓷器也是需要静心凝神才可以做成妙器、重器的。
还有一点就是他能下意识地发现到周围的危险,有形的、无形的,静止的、移动的。也正因为这个能力,他在瀖州刺杀顾子敬时才会觉察到秦笙笙挟带杀气的目光。这个独特的能力倒真的可能和学过瓷器制作有关。瓷器制作包括描画,一般而言瓷器上的图案都只是寥寥几笔,但笔画虽简却必须表现出某种意境,差一笔多一笔所表达的意境便迥然不同。所以齐君元可以根据已有条件构思出意境,并且从意境的迥然变化中准确发现其代表的真实含义到底是什么,是杀,是迷,或者是困……
刚才齐君元感觉自己有些怪异的不舒服,其实已经是对周围条件所构成的意境中存在危险的自然反应。但是由于身处惨不忍睹的焦土火场中,死气、惨相、烟火味等诸多原因扰乱了他对更深意境的领悟。直到现在他已经完全适应了周围的环境,这才发现到大环境中的意境异常。
大家听到齐君元的警告后,立刻各自住口掩身,躲在隐蔽处朝不同方向观望。就在此时,突然有一个与时间、场合很不相宜的声响从诡异的火场上飘过。那是鸟叫声,很特别的鸟叫声。但齐君元他们却都知道这其实是很像鸟叫的口哨声,是哑巴发出的告警信号。
“飞星告知,有影儿(潜行的人)在朝我们靠近。”秦笙笙现在不但能基本了解哑巴手势的意思,还知道他所发哨音代表着什么。
“鬼卒!阴兵!又来了,又来了。躲,赶紧躲,要躲水里。”疯女子的疯癫状态再次发作起来。
“封住她的声儿。秦姑娘,听一下来的是什么路数,几点几位(几点是数量多少,几位是什么方向)。”齐君元当机立断。
阎王的反应似乎比他师父还要快些,齐君元才说完,他就已经纵身蹿到疯女子身边。曲食指为凿状在疯女子耳后风池处一顶,疯女子便身体一歪,晕倒在地了。他这一招叫“阎罗叩魂”,可以让人迅速进入昏迷状态,但对血脉心神的伤害却不是很大。
“位数西北,点数七个。其中有一个虽双足而行,但步伐、足音不像是人。”秦笙笙快速做出判断。
“赶紧顺流伏波(逃遁、躲藏的意思),如果来的是六扇门,我们有多少嘴都说不清了。”不管什么刺客杀手都不会愿意和六扇门的人打交道,更何况是在一个死了许多人的案发现场。
“带上这女人,我有用。炎霸,快来帮我。”范啸天把昏倒在地的疯女人的上半身托坐起来。
“师父,你真的要把她带回去做我师娘吗?”王炎霸压低了嗓子问。
“瞎扯淡,你是耳光子没挨够?赶紧搭起来,离开了再说。”范啸天的语气很严肃,这让王炎霸再不敢瞎胡闹,把疯女子搭起来就走。
“秦姑娘,你带他们往东北方向顺流。我们刚从那边过来,路径环境熟悉。不用慌乱,飞星暗伏在附近,会掩护你们的。”齐君元吩咐完秦笙笙后,自己则弯腰蜷身小碎步往前急跑。到了两座尚未烧尽的断垣间,手挥脚扫,瞬间便用地上的碎砖、断木排成一个波浪起伏的形状。然后在每个波浪上面叠起几摞砖块,每一摞都歪歪扭扭、摇摆不定,看样子随时都会倾倒。
刀过野
就在齐君元叠完砖摞刚准备转身离开时,又是一阵鸟雀鸣叫般的哨音传来。这次的哨音应该也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从西北方向过来的那六七个人立刻各自找掩护物藏住身形,然后全神戒备,动用所有感官搜索周围的变化。
齐君元矮身退步而行,突然觉得背后有动静,于是蓦然回身,同时两只袖管一抖,每只袖管中各有三只“镖顶锚钩”入手。这种“镖顶锚钩”形状和挂镖、钩连枪枪头的样子很像,但倒钩子的形状数量却是像船锚,呈均分三角。不过构形都不大,而且靠近镖顶。这种钩子可以当暗器使用,也可以像绳镖一样当软兵器使用。只要镖头子入了肉三分,三楞倒钩便会吃住皮肉。此时只需尾绳一拉,便是大片的皮肉给撕扯下来。如果射入腹部,就连内脏都能拉带出来。所以这种武器的杀伤是双重的,而且拉出比刺入更加要命。
齐君元双手捻住六只镖顶锚钩,即将出手的瞬间却戛然收住,因为在他身后出现的还是秦笙笙和范啸天他们几个人。
“齐大哥,哑巴刚才信号,是说我们过去的方向也有影儿逼近。”秦笙笙明显有些慌乱了。
“你有没有细辨几点几位?”齐君元问。
“他们逼近的速度似乎很快,我怕迎头撞上便赶紧地往回走,没来得及听辨对方的情况。”这时秦笙笙缺乏经验的弊端显现了出来,要是其他离恨谷高手,肯定是就近找好位置藏住身形静观其变。也可以暗中投石投物发出惊扰声响警告对方,阻住别人逼近。而绝不会什么都没做,只知道慌慌张张地往回跑。
“我们好像被围住了,东北方向,西北方向都有人逼近。南边也走不了,那里草树暗影光色度有差别,是另有异物背衬才会出现的情景,应该有大批暗鬼伏在其中。”范啸天肯定地说道。
“东面,我们还有东面可以走。”王炎霸很庆幸东面还是个空当。
“往东去是大片水稻田,秧苗插下还没多久,踩进去就得被泥水咬住腿脚,行动难以自如。而且稻田平敞,没有遮挡物,别人使用暗器、弓弩等长距离击杀武器的话,我们只能任凭宰割。”
范啸天的功底毕竟和王炎霸有着很大区别。他能发现南边草树之中藏着人并不奇怪,掩迹变形本就是他的专长。而能知道东边稻田的情况,则是在进入这火场之前已经将周围环境情况仔细了解过一遍。这样谨慎周全的做法还不算是真正的江湖经验,却实实在在是刺客夺命保身的基本技能之一。而范啸天能这样去做,恰恰说明他学习认真、遵守规则,严格按做刺活的所有要求和细节执行。只是如此循规蹈矩的做法在真正行走江湖时很难说是好还是坏。
齐君元不舒服的感觉更加严重了,是因为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中陷入到三面强敌的困局之中。此时无形的压力和危险已经不是意境的领悟,而是非常真实的感觉。
不过这一次齐君元还是有着严重失误的,按道理凭他构思意境发现危险的独到能力,应该可以更早发现南边树丛中有人伏波。当初他身无护具独自闯过离恨谷工器属百种奇妙机关设置的“天上杀场”时,除了对坎扣布置(机关暗器)精研透彻,另外就是凭着这种提前发现到危险的能力。他可以觉察到墨色夜幕、茫茫原野中的一点点危机,发现到躲在一大群人中极为隐蔽的某个偷窥者,但是他今天却偏偏没有发现到在不远处树丛中的数量很多的潜伏者。这是因为上德塬的种种惨相、死气、烟火味乱了他的心境,导致思想不够集中。同时也是那些潜伏者能够严格控制自己的各种正常生理现象,让许多活人该有的迹象都没有显现出来,把自己收敛沉寂得和树木岩石一样。不过很难想象这么多的潜伏者是如何进行这种控制的,除非他们经过非常统一的残酷训练。
“杀出去吧!有哑巴长弓快弩暗中协助,就算对方人数多也不一定拦得住我们。”秦笙笙说话间十指上已经缠上了五色丝,而手臂有更多五色丝在游蠕着,仿佛色彩斑斓的活蛇虫一般。
天母蚕神五色丝本是西域克萨尔沙漠中的雪沙蚕所产,一百年才吐一回丝,吐出的丝雪白雪白。唐朝时印度东游至中土的僧人波颇,其所著《行见行经》(译名)中就有关于雪沙蚕的记载。后来此沙蚕被异域商人带至中土,由福建人林芝瑶在海边沙滩围场进行人工养殖,海沙之中还掺入了四色贝壳碎粒。因此产出了五种颜色且更加坚韧的天母蚕神五色丝。不过人工养殖的雪沙蚕只两代便再不能延续,这也许还是地域、环境、气候等原因造成的。至于雪沙蚕所产的五色丝为什么取这样一个名字,是因为神话传说中都认为西方为西王母控制,而沙陀、交趾、赫达达这几个位处西方和西南的小国,国民都将西王母敬为蚕神,说天下人有衣穿全是拜西王母所赐。事实上这些小国供奉的西王母像也都是肥硕皱皮的模样,真就像一只大蚕。综合这些原因,才取了一个天母蚕神五色丝的啰嗦名字。
而北宋司马德贤的《天成珍奇考》中记载,天母蚕神五色丝的最大奇异之处不是其细如丝韧如钢,五色如霓。而是因为此丝是带有灵性的,能随着使用人的心情、气息、血脉而动。这种说法没有佐证,因为北宋之后这种天然材料就再未曾在世间出现过。如果有谁见过秦笙笙现在的情形,并且用文字记录下来,说不定就能成为多年之后《天成珍奇考》中关于五色丝灵性之说的佐证。
齐君元看了秦笙笙一眼,先将自己的状态放松了,然后才轻声说道:“不要紧张,来者不一定是针对我们的。五色丝随性而动,现在全缠紧在你手指、手臂上,说明你心怯而力极,心理和肌体都太过紧张了。如果现在依旧能将五色丝隐于胸背之处,然后关键时候随心意而出,随心力而杀,那才是到了至高境界。”秦笙笙听了这话脸上不由泛起一片红晕。
“老齐,你不要东拉西扯的了,现在哪儿都没法走,你说到底该怎么办。”这句混乱的话一说,就又显出范啸天很少行走江湖,遇事应变能力很差。
“嗯,没法走就不走了呗。坐下等着,看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想干什么。”齐君元说完后,便找个稍微干净些的石墩坐下。其实这烧了一整天的地方哪还有干净的坐处,碰哪儿都是一把黑。除非是像疯女子说的那样躲在水里。
不过其他人无法像齐君元这样镇定自若,全都提气聚力严守以待。
范啸天为了能更好地应变对敌,将疯女子重新放到了地上。而王炎霸从没有遇到过这种大阵仗,眼见自己这几个人被暗中渐渐逼近的众多高手围困住,不由紧张得全身僵硬,紧紧抓住疯女子的两条腿不放,似乎这才是他的救命稻草。于是这满是死尸的惨烈火场中又出现了很滑稽也很诡异的一副场景:一个男子提着两条光溜溜的女人腿,就像提着待宰割的猎物;而被提的女子身体瘫软在地,无法判断死活。
此时秦笙笙在齐君元的教训和教导下很快将状态调整过来,手指手臂上的五色丝虽然没有拢入怀里和背后,却也全藏在了宽袖之中。而且她还在背上背着的琴囊底端摸捏了几下,再将囊袋往下拉了拉,露出最上面的琴首。
虽然和秦笙笙一起走了好多天,同行的几个人都不知道秦笙笙背的是把什么琴,包括齐君元。现在秦笙笙把那琴才露出了一点,立刻有人知道她背的是把可以杀人的琴,这人还是齐君元。
秦笙笙刚才在琴囊底端摸捏是启动了一个杀器的弦簧,接下来她只需要在合适的时候释放机栝,琴首下部的几只弦钮便会变成“花尾飞螺”,旋转着钻入对手的身体。这绝妙的设计别人也许看不出,但这正好是齐君元工器属的专长。
“你这琴囊露出个琴首背着,不但动手时不方便,而且反会让对手一眼看出蹊跷,缠斗起来后会加倍防备你的琴首。所以还不如索性把琴拿出来,给来人奏上一曲。”齐君元给了秦笙笙一个奇怪的建议。
“奏琴?”秦笙笙满脸疑惑。
“对,这不是你色诱属擅长的吗?‘声色销魂登仙境,不觉一魄入黄泉。’用你的琴声震慑那些人的心神,让他们觉得此处危机四伏。一般而言,当几方人所谋目的相同时,他们会觉得与他们有着同样目的的人更加危险。你的琴声所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要他们感觉到相互间严密提防戒备,将他们的注意力从我们身上转走。”齐君元只能说到这份上,他对色诱属的技艺所知不多,无法给秦笙笙更直接的指示。
但这些话已经足够了。秦笙笙没有再问什么,而是把琴囊褪去,露出了一把七弦古琴。古琴又被称为天地琴,它有天柱、地柱,有龙池、凤沼、雁足、凫掌,有岳山、承露、龙龈、凤舌、冠角、舌穴。其中奥妙玄理与天地合,与龙凤对,与阴阳契。
姑娘家爱干净,她没有坐下,而是一腿曲蹲一腿横翘。琴放横翘的腿上,按弦手兼顾着稳住琴身。这也就是色诱属中练过单足舞的谷生、谷客才能保持这种姿势。然后只见葱玉妙指轻轻撩拨,一曲《刀过野》从指弦之间流淌而出。周围所有人立时觉得处处刀光剑影、杀气森森,无尽危机如重重波浪翻卷不息。
西北方向逼近过来的那六七个人止步掩身后再也没动。
东北方向过来的人听到琴声后也都立时停住了脚步。他们停住后分散得很开,举手投足间聚力蓄势,所持姿势攻守自如。由此可以看出他们个个艺高胆大,个人技击能力都极强,属于江湖高手的层次。这同时也说明了另外一点,这群高手在搏杀之中的相互配合关系是很粗糙的关系。但也有可能他们是有着自己不够正规的阵势,是些很实用的野路子。
南边草树后面的那群人不知什么时候就在那里了,但这么多人却是最后才被发觉的。可见他们规矩森严、组织严密,这么多人的行动便如同一人。在没有接到指令前,暗伏不动的他们可以将自己融为这山山水水、草草树树的一部分。所以这些人的个人技击能力并不一定最强,但他们却是最稳、最沉得住气的,自我约束力和团体协作能力是其他两方面人以及齐君元他们无法相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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