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塞外
鹤青轻咳两声,夜漓就紧张起来,连忙抚其背询问:“你没事吧?”
现在的鹤青在她眼里,就是那风中飘曳的烛灯,随时都有可能油尽灯枯,但凡有点头疼脑热,夜漓都紧张得不行。
“没,咳咳咳,没事,”鹤青勉强笑道:“我又不是那青窑出的瓷器,没有这么脆弱。”
他虽这样说,但夜漓知道,鹤青捅自己的那一剑伤他极重,几乎是要了性命的,这一路以来,若不是靠夜漓每日给他输送一些魂力续命,吊着一口气,只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哼,”夜漓忿怨道:“万锦年要是还敢追上来,我就”
“夜漓,咳咳”鹤青虚弱道:“你答应过我绝不伤玄宗任何一人的咳咳”
眼下的情形,夜漓只好满口应承:“好好好我知道了。”
此时,出城的队伍中有几个人引起了夜漓的注意。
他们虽都是平民装扮,但行为举止都能看出是练家子,还特意用布裹住自己的佩剑,别在腰间,反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些人跟急着出城的百姓不一样,他们左顾右盼,东张西望,更像是在找什么人。
“哟,都追到这里来了。”夜漓冷眼瞧着这几张面孔陌生,不像是那些追了他们一路的玄宗弟子,想来又是委托了当地的仙门代为追踪。
也是,他们马不停蹄日夜赶路,脚程这么快,自然没那么容易能追得上,怕是大部队还在后面呢。
夜漓心生一计,问那有些话痨的商人:“大叔,我家哥哥身体不好,能不能让他坐在你的货车上出城。”
“这”边境大叔听她忽然这样提议,不禁面露难色。
“你放心,不会碰坏瓷器的,若是碰坏了,照价赔偿就是。”
这时,几个仙门弟子开始沿着队伍搜索,一人一人核实,有些不明就里的老百姓也不知这群人是官府办差还是江湖寻仇,莫名被盘问检查,引起了他们的反感,惹得队伍里产生一片骚动。
“我们还能给你钱,怎么样?”夜漓看事态不对,赶忙说道。
大叔犹豫了一下:“嗯给多少?”
夜漓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五两,五两银子,怎么样?”
她对凡间银钱的价值本没有什么衡量,不知道怎么算多,怎么算少。
不过有一次夜漓在金陵执行任务时,曾遇到一个卖身救母的女子,那女子一身缟素,当街跪着,身旁铺着一张席子,席子上面躺着她年迈的老母亲,引来不少路人的围观,女子央告说母亲得了肺痨,需要五两银子治病,她愿意卖身为奴,只要有人愿意出这五两银子的诊费,围观人群见其孝悌,叹息不已,但也仅限于此,终究还是看热闹的人多,真正愿意帮助她的人少,却被当地的几个恶霸瞧见,他们看女子虽然穿得脏兮兮的,小模样生得倒有几分俊秀,于是便仗着家中财势,当着人说要给女子的母亲医病,将女子虏了回去,却只将她作为他们几个消遣的玩物,无论女子怎样哀求,他们不但不愿意出钱给她母亲治病,还百般折辱,做出一些禽兽的行径,没过多久老母亲就被活活气死了,而那女子眼看伸冤无门,回想自己悲惨的一生,含恨投了井,夜漓再见到她时,她已化成一个怨念极重的恶灵,将恶霸全家杀得差不多了。
这件事,夜漓是有悔的。
女子含冤受辱时还没有死,活人的事不归冥界管,她是不能轻易插手的,会坏了规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子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魂魄化成恶鬼凶灵。
有时候夜漓会想,朝生使者可真是够窝囊的,既不能主持正义,又不能惩奸除恶,非要等人死了,怨念作祟才出来收拾残局,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所以这个时候,夜漓就又想到了此事,她想,为了五两银子死了这么多人,总是够贵的了吧。
谁知那个无利不往的精明商人却说:“五两银子?五两银子太少了.”
眼看那些仙门中人摆脱了不满的百姓们的纠缠和控诉,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十两!”
不得已,夜漓又伸出一只手,张开十指,对那商人说。
这时候,边境大叔也看明白了,知道他们是在被人追踪,趁机狮子大开口,他学着夜漓的样子张开五指,夜漓皱眉疑惑,他不是嫌五两少么,谁知大叔却说:“五十两,五十两,我送你们出城。”
夜漓心中暗骂,好个烂心烂肺的贪婪奸商,居然就这么坐地起价,可真是缺了大德了。
她心中冷笑一声,看上“怀阴鬼”手里的钱,只怕他有命赚,没命。
夜漓心里盘算了一下,觉得这时候跟人起正面冲突实在是不合时宜,毕竟除了那些搜寻他们的仙门中人,门口还有不少守城的官兵,若是弄出大动静来,恐会遭到怀疑,那样的话可能就没法轻易脱身了。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鹤青,思考片刻,故作踌躇不定,最后咬牙说道:“五十两,成交!”
其实他们两个浑身上下加起来也拿不出二两银子,经她这一番装模作样的纠结,那大叔还真就相信了。
“行,上车吧。”
夜漓扶着鹤青正要钻进货车,却被大叔拦住了:“诶…我是说五十两,送你们一个人出城,两个人的话,那可是另外的价钱。”
“得啦得啦,”夜漓也学精了,面对出尔反尔的狡诈商人没有马上爆发,反而讨价还价:“多加你十两,把我也带走吧,带一个人是带,带两个人也是带,这无本的买卖你也赚得不少了,也不吃亏不是?”
大叔想了想,倒也爽快,乐呵一笑道:“小兄弟果然会做生意,行了,上车吧。”
于是在那些仙门中人到他们跟前的一刻,夜漓跟鹤青顺利躲上了车。
鹤青休息片刻,方才有了些精神头,想起来问夜漓:“我们哪来这么多银子?”
夜漓挤眉弄眼,贼兮兮地说道:“你不知道我会点石成金吗?你不是见过的么。”言下之意就是打算使一些骗人的小伎俩。
“夜漓…”鹤青声音中略带着责备道:“你答应过我持善念,行善事,正善心的,怎么又…”
“哎呀,我又没打算害他,”夜漓娇嗔:“就是紧急关头的权宜之计,只不过是些小手段罢了,又无伤大雅,大叔不会怪我们的。”
“夜漓,”鹤青正色道:“古语有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位商人大叔送我们出城是冒了很大风险的,你却欺骗于他…”
“好了好了,小声点,别念了,”夜漓没好气道:“这样吧,等出了城,我也不用假钱糊弄他了,老老实实据实相告,要怎么处置随他,这总行了吧?”
鹤青这才安心闭目养神,然而只过了片刻,车外就传来一阵响动,那几个仙门子弟,兴许是与世隔绝得久了,有些不通人情世故,上来就想搜车,大叔岂会同意,直接叫嚷起来:“诶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
一仙门弟子不客气地问道:“我问你,你可曾见过两个奇怪的人?一个身着白衣,仙气飘飘,另一个乞丐打扮,脏兮兮的。”
“老朽没见过什么怪人,”大叔拍了拍身上的大氅,那氅也不知是什么皮子做的,一个劲儿地掉毛,落了那几个仙门弟子一身,大叔脚踩在马车上,凑近他们,调笑道:“我看你们几个,就挺奇怪的。”
见大叔如此抵触,几个仙门之人互相看了一眼,纷纷流露出一副“此处有异”的表情。
大叔道:“你们要干什么?凭什么搜车?你们是官兵吗?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告诉你们,我这里面可是很贵重的瓷器,弄碎了你们赔不起!”
他粗声大气地一嚷嚷,瞬间引来了队伍中不少人的指指点点,他们不清楚这些仙门子弟的身份,对无端的盘问和追查有所不满,这会儿纷纷围过来斥责:“这眼看都快午时了,我们赶着出城呢,你们是哪里跑出来的,这不是添乱么。”
这些仙门弟子哪里遭受过这种责难,又不敢对百姓动粗,他们不知道夜漓已经看穿了他们的来意,不想暴露身份打草惊蛇,只得在百姓们的围追堵截下步步后退,最后连守城的官兵都引来了。
边境大叔老江湖了,自然懂其中的门道,便暗中塞给官兵一些钱银,官兵就帮他把这些仙门中人给打发了。
这下可总算是清静了,夜漓一直悬着的心也略略放下,环视一周,瓷车很宽敞,放着了几排置物架,摆着的瓷器也都用麻布包好,用草柑子扎牢了垒在那里,车虽然开开停停,但这些瓷器却一点也没碰到,连叮当作响之声都没有,上车之后,夜漓便将几个货架搬到车门前,作为障碍,遮挡入口,这会儿静听车外的仙门子弟败兴散去,却也不敢移开,只好收起探头张望的心,老实呆着。
鹤青重伤未愈又一路奔逃,现下好像是用尽了气力,沉沉睡去。
夜漓百无聊赖,这时,手边货架上的一只露出瓶口的瓷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忍不住拿起来把玩一番,这只瓷壶与车内其他的彩瓷,釉瓷,青瓷器具相比,并不算精巧,但胜就胜在其外形简约素朴,壶身也无甚镂纹案,更能突出白瓷莹透生辉的质感,颇有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意思,她虽不懂瓷,也知其妙处,赏玩一阵后,重新将其包装好,又无聊起来,于是也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夜漓猛然惊醒,发觉车还在颠簸,她微觉得有些不对,移开车门口的货架往外一看,好嘛,这哪里还有半点城镇的影子,车轮下尘土飞扬,地面完全被沙所覆盖,沿途只有风蚀的山丘和戈壁滩,几乎望不见一点绿,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沙海。
“死老头,你把我们带去什么地方了?!”夜漓的一声惊叫把鹤青吵醒了。
“怎么了?”他问。
“你看。”夜漓撩开门帘,鹤青生长在四季如春的武陵源,哪里见过这番沙漠景象,显然也被震撼到了。
“停车!停车!”夜漓大喊。
“我让你停车你听到没有?!”
晋阳城内牵着车的马不知何时给换成了骆驼,他们这是睡了多久?
“再不停下来,我连人带车都给你掀翻了你信不信?”
“诶诶诶,”那商人大叔终于有点反应了:“别别别,千万别弄坏了我的瓷,我停车,我停车就是了。”
“好啊,死老头,竟敢给我们下药?!”那边境大叔行走江湖,却是一点功夫都没有,夜漓不费吹灰之力,三两下就将他制住了。
“有,有话,咳咳咳.有话好好说,我可,我可没给你们下药,是你们,是你们自己睡太死了。”大叔被夜漓掐着脖子,断断续续地求饶道:“出城之后颠了这一路你们都没醒,到桥头坡换了骆驼,还没醒,我见你们睡得熟,也就没有吵醒你们。”
眼看那大叔涨红了脸,吐着舌头,眼白外翻,粗壮的脖子在夜漓纤细的手中都快要被捏断了,鹤青连忙劝解:“好了夜漓,你先松手,再下去他可真要被你掐死了。”
“掐死了好,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人。”夜漓嘴里说着赌气的话,但还是听鹤青的将那大叔放开了。
方才醒来之时,她是靠在鹤青肩上的,怪不得睡得这般香甜,想到这一节,莫名觉得一股热意涌上心头,当然了什么两颊发烫,害羞脸红永远都只是她的一种错觉,因为不管何时何地,夜漓都是手脚冰凉,面色惨白的,毕竟她只是一具“被俯身了的尸体”。
大叔跌坐在地上,痛苦喘气,鹤青俯身,温和地问他:“阁下为何带我们至此?”
商人大叔缓过劲儿来,振振有词道:“你们刚刚在车上说的,我可是都听见了,你们没钱,是不是?还许我六十两银子送你们出城,敢情都是诓骗我的。”
“嘿”这话夜漓就不乐意听了:“你既当时就已经听到了,为什么现在才说?必然是没安好心的。”
鹤青言辞和缓:“欺骗阁下是我们不对,但情况特殊,我们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阁下助我们脱难,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只要不有违道义,我们必然是不会推辞的。”
“我可不管你们有什么隐情,我是个商人,岂有做亏本买卖的道理?”商人大叔虽然惧怕夜漓,但语气还是很强硬:“既然你这样说,那正好,我要送这车瓷器去西虞国,需穿越这片沙漠,路途艰险,既然你们没钱,就护送我去西虞国吧,以此抵债吧。”
“什么?”夜漓双手叉腰,蛮横地说:“沙漠这么危险,我们为什么要送你去?”
“夜漓,”鹤青想了想道:“我们本来就要去西域,对塞外的路又不熟,如今正好有这位大叔带路,倒也未尝不可,况且我们本来就欠着他银钱.”
“我不去,”夜漓噘嘴道:“你看这片沙漠,寸草不生,荒无人烟,真要穿过去,死在路上都不知道,塞外这么辽阔,我们为什么要听他的,随他去西虞国啊?”
商人大叔一直盯着鹤青看,然后说了一句:“不穿越沙漠,这位兄台就能活了吗?”
夜漓转过身来问他:“你什么意思?”
“我瞧着你这位哥哥印堂发黑,面露死相,看样子是没几天日子好活了吧?”
“你说什么?!”夜漓听商人诅咒鹤青,冲着他当面就是一拳:“嘿你这个人一大把年纪你怎么说话的你。”她下手极重,瞬间打得商人皮青眼肿。
“你说谁要死了?我看你才是活得不耐烦了。”若不是鹤青拉着,夜漓又要对他拳脚相向了。
“你,你,你这小子忒也不讲理了,我,我,我话还没说完呢。”商人大叔捂着脸,害怕地蜷缩着,委屈巴巴地说。
“夜漓,”鹤青握着她的手:“你先冷静一点,听他把话说完。”
“哼,你要说什么,你说啊,”夜漓拳头霍霍:“反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看你也说不出什么好话。”说着,还做了一个威胁他的手势。
商人大叔心有余悸,虚挡了一下,见夜漓只是作势吓他,这才放心说道:“相传西虞国有一种神草,能帮人续命,听说就算是断了气,只要身子还热乎,服了都能活过来。”
“真的?”闻言,夜漓眼睛一亮,态度也马上变了,激动得揽着大叔的肩膀。
“当然是真的,”商人大叔诚恳道:“你看我打又打不过你,还能骗你不成?”
夜漓没有细究,鹤青身中蛊毒又受了重伤,她心知要完全治愈只能祈祷神迹出现,所以任何希望夜漓都不会放弃,爽快地说:“也是,那行,那还等什么呢,快走吧。”
商议停当,他们又坐回货车,大叔给骆驼喂了些麻草,跳上驼车,吆喝一声,骆驼便开始拉车行驶了。
行了一段,鹤青撩开门帘探头问道:“对了,我们还不知道阁下叫什么呢?可否请告知姓名。”
“我?”商人大叔愣了愣道:“我叫胡为刚,你们就叫我老胡吧。”
他笑道:“坐稳咯。”
难得老胡一个中原人,对赶骆驼如此在行,让他们最初的一段路行得还算顺畅。
只是夜漓与鹤青还是低估了沙漠的厉害之处。
这片沙漠名叫甘塔拉,是塞外古语中“天神”的意思,沙漠地域开阔广袤,气候干旱,环境恶劣,形成了隔开中原地区和塞外西域的天然屏障,据说每年都有许多对“天神”缺乏敬意的旅人,毫无准备的闯入沙漠,最后就永远地消失在这片荒漠中,尸骨无存。
沙漠的昼夜温差很大,白天日头极为猛烈,直要将人炙烤得脱水去皮似的,但即便汗流浃背,身上的长衫和脸上的头纱也是轻易不敢摘的,不然过不了多久暴露在外面的皮肤就会红肿、灼热,甚至出现疱状,溃烂。但到了晚上沙漠中却是凉意刺骨,冻得人直打哆嗦。
头一天向沙漠进发的晚上他们非常幸运,老胡凭着经验和直觉找到一棵沙冬青,让他们可以捡些树枝生起火堆过夜,沙冬青旁还长着芨芨草和骆驼刺,在沙漠中行了大半日,总算是见着些绿色了。
夜漓见鹤青互相依偎着取暖,伸手烤火,还是冷得直哆嗦,老胡扔了件半旧不新的皮袄子给他们,夜漓连忙接过来披在鹤青身上。
老胡随口问:“你们.不是晋阳人,也不是做买卖的吧?”一边又掏出酒和馍馍,吃着喝着。
“你怎么知道的?”
夜漓在凡间走动的日子毕竟有限,便是来渡魂,停留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也没有跟老胡这种千种心思,万般肚肠的人打过交道,这脱口而出的一句,就直接交了底。
老胡抿嘴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反而继续打探:“你们是打南面儿来的吧?之前城门口那些带剑的,是来抓你们的?你们是家奴?俘虏?还是逃犯?”
鹤青问道:“阁下是如何看出我们不是本地人的?”
老胡又笑道:“嗨,你们这么贸贸然出关,一点准备也没有,还说自己是来西域做生意的?我才不信呢。”
这下连夜漓终于看出来,这奸诈的商贩是在试探他们的底细了,于是说:“有你什么事儿,不该你问的别瞎打听,没听过知道太多死得快的道理嘛,把你的馍馍肉干拿来一些与我们吃才是正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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