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题目一出,整片御园刹时一片安静。
只有仙禽瑞兽的低声啼鸣,与溪水清泉的叮咚流响,相映成趣,清晰可闻。
没有人说话,参与潜龙宴的天骄们都一时沉凝,感觉皇帝的题目有些出乎意料。
谢渊眉头微皱,往年的题目,多是修行、武道相关,有时亦有武人与朝堂、修行者如何自治等偏尖锐与深奥的问题,乃至纯粹的政问民生也有。
这些问题或难或易,但总能多多少少的考察答题者的智慧与认知,算是“文考”的一部分。潜龙宴宴请真正的天骄,要夺魁自然不能是只知修炼的莽夫。不过修行到这等地步的,向来文韬武略皆是不凡,也少有不通世情之人。
但哪怕大家都知道这一位皇帝陛下和世家大族的关系十分微妙,却也从来没有一次问出如此尖锐的问题。
敢问世家,于世何益?
这已经是指着世家子弟的鼻子大骂了。
不要说王启文,就是崔垒的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眼神不断闪动。
而谢渊虽然没有那么强烈的被针对的感觉,但是此时此刻他也是代表着陈郡谢氏而来,心念电闪,思考着皇帝为何出这样的题目。
“怎么一来就这么高的强度?”
谢渊眉峰微拧,暗暗想着:
“按理说,这位皇帝和世家相看两厌虽然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可是也不该问如此直接。他这样问,想要的,是什么答案?”
潜龙宴甫一开始,谢渊就感受到了不同寻常。
联想到前几日的见闻,谢奕莫名来京又神龙见首不见尾,以及他有些古怪的嘱咐,谢渊心中愈发警惕。
宴席上安静了片刻,在皇帝缓缓扫过的眼神中,众人都感觉到了无形的压力。
然而没有人敢于说话。
“这题目,这么难吗?”
老皇帝呵呵笑道。
他虽然在笑,众人感觉氛围更加沉凝。
正有些进退两难间,一名俊逸犀利的男子站起了身,朝着皇帝那边微微躬身。
所有人将目光唰的望了过去,谢渊亦是如此,却发现这人还是他见过的一名天骄。
藏剑阁首席弟子何晋,谢渊曾在云山剑宗和藏剑阁的两宗论剑上见过,当时他和秦真阳大战一场,略胜半招,实力极为不俗。
现今两年多过去,他看起来气势甚至比当时更胜一筹,隐隐已有宗师气象,或许只差临门一脚。
皇帝看到了何晋起身,露出微笑,和声道:
“有何见解?”
何晋先躬身一礼,然后朗声道:
“在下于陛下所出题目,确有拙见,抛砖引玉。
“在下出身江南乡野,蒙师尊看重,带到东湖,修行剑术,小有所成。
“但在去往东湖之前,虽然身处江南鱼米之乡,在下童年却缺衣少食,面黄肌瘦,若不是师尊,恐看不出任何修行天赋。
“不是我的家乡土地贫瘠,水产不丰,恰恰相反,在那条流经村庄的河里,哪怕稚童亦能徒手捕获大鱼,而河岸两旁,良田千亩,一到秋收便是一片金黄,望不到头。
“但我们家、包括大多数人家,还是吃不饱。
“只因当地渔栏渔霸所在,但凡要入河捕鱼,先交‘下河钱’,带渔货上岸,又交‘上岸钱’,一来二去,捕几条鱼甭管出卖还是自己吃,都亏到了姥姥家……陛下恕罪,在下想起往事,有些失态。”
何晋鞠了一躬,皇帝摆摆手,面色平静。
他继续道:
“虽然是水乡,吃水是不成了,然而想从黄土地里讨吃,一样不行。
“在陛下治理之下,江南政事清明,官吏廉洁,绝无逼人活不得的大地主。
“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我家乡,便有三个大姓,每个姓或有十来户人家。而河边千亩良田,便全是他们所有。
“看似无人是大地主,但实际上三个大姓,全都是镇上一位姓钱的员外百年前迁来时带来的家奴。钱员外熟读律法,交好官绅,将家生子散了出去,遍布周围村落。慢慢的,土地便一亩一亩的落到了他手中。直至百年后的今日,我们村只能在三大姓手底下讨食,一年下来劳作,温饱也很勉强。而其他村落,也是同样。
“不是无人告官,然而哪怕是当地官员,也抗衡不得钱员外,只因他是邕阳钱氏的远支。况且他手下许多能人,虽然掌握了良田万亩,却又在大离律法的边缘徘徊,并未过界,便是州府巡查看了,看在他的身份上也不会多说什么。
“这只是一地之事,但管中窥豹,便是天下之事。何晋驽钝,只是武者,不通文政,然以我目所见,自太祖开始的‘计田法’或能阻绝小地主,但绝不了世家。若良田尽入世家之手,或许前朝末年民乱,亦能再见。”
何晋说完,便自顾自坐下。
皇帝慢慢点头,没有多说,只道:
“何少侠说得有理。其他诸君,可有见解?”
一名潜龙榜前列少有的散修见状,站了起来:
“陛下,在下以为,刚刚何兄所说,既是良田,也不只是良田。民以食为天,良田是民生之本,国之根本;而对我辈修行者来说,修行资源、武道功法、神兵利器,便是根本,便是我等的资粮。
“然而在下出自民间,一路从小武馆练武开始,便发现这些资源,极难获取,就算有渠道,似乎背后都有大户的影子;但凡涉及高深的功法、丹药,那些宗门药局,背后无不跟世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洋洋洒洒,所说便是武道资源,亦如良田,被世家占据了太多太多,甚至再次引申,非止武道,直到民生百物,背后好像都有无形的大手在掌控。
这人坐下后,又有两人发言,皆是同样的见解。
谢渊沉默的听着,其实就是土地兼并与资源富集,以及二八原则,大势力对许多东西都形成了垄断。只不过在有超凡力量的世界,有绵延千年的世家,这些问题更被放大。
皇帝一直面带微笑,众人也不知他是不是听得深得心意。
但有人的确也是避重就轻,只把问题丢给了世家。
实际上大宗门乃至封建朝廷,也不过是一样的乌鸦而已,但此时自然没人会说。
王启文和崔垒作为世家代表,面色都十分沉凝。
等到又有人顺着皇帝的心意抨击完世家,王启文突然起身,朝着皇帝郑重一礼,然后朗声道:
“在下却有不同见解。”
“哦?王少侠说说看。”
皇帝面色不改的问道。
王启文环视周围:
“万事皆有利弊,诸君所说,大多只为表象,如何兄所说钱老爷,他可以是李老爷、王老爷,也能是不知名的哪一个老爷,还可以是张宗主、陈长老,林秀才、庞举人。这与世家无关,只与人心有关。
“至于世家所掌力量庞大,就如宗门有大小之分,家族亦是如此。诸君不必把世家当成特殊,实际上便是家族壮大之后的自然而然而已。大势力所有的弊端,世家有,其他亦有;但大势力所带来的好处,其他的有,世家亦有。世家不是洪水猛兽,只不过是天下大势力的其中一个而已。”
他发言不多,但直指关键,谢渊倒是听得点头。不提立场,他觉得王启文发言逻辑通顺,言简意赅,没有多余废话——虽然仍有避重就轻之嫌,毕竟世家作为家族血缘聚合的大势力,和其他组织有所不同,但考虑到现在成了御前辩论,倒是无伤大雅。
崔垒直接出声附和:
“其他家族我不知道,反正崔氏所在之地,百姓安居乐业,清河富庶天下闻名,周遭千里夜不闭户,无有贼人胆敢出现在崔家周围,也从未听闻哪家百姓说崔家一句不好。”
有人冷笑道:
“他们倒是敢。”
崔垒直接回敬:
“你不就敢吗?没人非要斩你,即使你不见得是我一合之敌。”
“哼,现下是文考,我不和你一般见识。等会自有机会讨教你崔氏的‘为民’剑法。”
那人怒哼一声,放下狠话。
崔垒只是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他,这人就是胡言乱语、大拍皇帝马屁的散修之一,众人发言多有道理,就他纯是阿谀奉承,太过火了,旁人多有不齿,崔垒更是不想用正眼瞧他。
席上渐渐开始自由发言,甚至逐渐有些针锋相对起来,打嘴仗打到后来,甚至有人直接约好等会捉对厮杀。
就在众人吵的火热之时,皇帝突然再度发话,让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谢渊,你也是陈郡谢氏的子弟,对于这个题目,对于《世家论》,可有何见解?”
周围人唰的将目光投了过来,司徒琴和几名皇子公主也同样如此。
场中若说身世最离奇、近期最让人讨论的多的,便是谢渊了。
此时皇帝点名,众人都想知道他会说些什么,心里生出期待。
特别是场上没发言的除了谢渊,就只有那止空山的神秘女子。
后者一副超脱世外的模样,身为陈郡谢氏核心子弟的谢渊看法就很重要了,甚至有左右争辩风向的可能。
谢渊本来一言不发,想的更多的是皇帝为何要这样问。
但见皇帝看向自己,他便只有慢慢起身,在周围瞩目中,平静道:
“陛下,草民长自山野,没读过什么书,不敢乱发见解。”
他的确没读过这位皇帝所著的《世家论》,但更重要的是情形不明,其他人的见解,他亦不赞同,不想随意附和。
众人见他如此说,都是愕然,身为陈郡谢氏的核心子弟,结果却挂起免战牌?
皇帝笑了笑:
“没读过书不要紧,读书不代表明理,不读书亦非无智。我听闻你怜贫惜弱,喜惩恶扬善,素来行事像个侠客,不像世家中人,料想你对世家之利弊,也有看法?”
谢渊拱手道:
“不敢自称侠义,草民拙见,不值一提。”
“呵呵,你长自民间,却又是世家中人,想来看见问题的角度与众不同。不必谦虚,在你看来,世家于普通民众,有何利弊?但讲无妨。”
皇帝道。
谢渊见皇帝非要问,便缓缓道:
“世家如世间万物,对民众有利亦有弊。”
皇帝见他言简意赅,没了下文,有些不满道:
“然后呢?于国于家于民,你都以百姓之视野,给朕讲讲,勿得敷衍。”
众人见皇帝似乎十分关注谢渊的答案,态度变得严厉起来,中原之主的威严自然散发,都有些噤声。
谢渊皱了皱眉头,看着皇帝,道:
“陛下想听百姓观点?”
“不错,以朕观之,你比起世家子弟,更像平民百姓一点。”
皇帝缓缓颔首。
谢渊沉吟一下,慢慢道:
“以百姓之眼来看,世家之弊,远大于利。”
他说什么?
周围的人都有些惊讶,崔垒眼睛一瞪,王启文眉头一皱,诧异的看着谢渊。
一个陈郡谢氏的核心子弟,说出这种话来?
众人一片哗然。
皇帝眼中露出一丝满意之色,皇子皇女们各自交头接耳。
而司徒琴看着谢渊,美目中倒映着那挺立的身影,并不意外,却觉他还有下文,露出一丝有些无奈的笑意。
谢渊继续道:
“而以百姓之眼看来,朝廷也是一样。世家朝廷,并无太大不同,都是百姓头上的大山。”
喧哗瞬间变得安静。
御园落针可闻,这一次就连那些瑞兽名禽都感觉到了什么,收敛了声息。
那名好阿谀的散修拍案而起,怒指谢渊:
“谢渊,你在胡说什么!竖子安敢将世家与朝廷并列?”
他还要再骂,皇帝突然摆了摆手,面带微笑:
“继续讲。”
谢渊也很干脆,这皇帝非要他说,他就接着说:
“以百姓之眼,头上不管是大世家、大宗门、大地主、还是大贪官,结果并无两样。
“草民一路走来,杀过恶少,杀过县尉,杀过县令——他们自然都害人不少,自有必死之由。不过前者是世家子弟,中者是朝廷命官,后者既是世家之人、又是朝廷命官。
“可见世家与朝廷,实际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时也分不开。
“但受苦的,却都是一样人。
“世家之弊,有九成是绝大势力固有之弊,或者换个说法,垄断强权之弊,世所共有。
“我朝皇室在太祖得鹿之前,亦是天下顶尖世家,之后更进一步,但仍是世家之一。若要言及世家之弊,便是妄议皇室之弊,故而草民不敢擅议。”
谢渊还可以说得更多,但虽然以他的身份,就算把心中所想全部说出来,在这潜龙宴上皇帝也不会把他如何;
毕竟历届潜龙宴鼓励畅所欲言,皇帝为了名声也的确纵容了许多大胆言论。再加上谢渊在陈郡谢氏也不是普通的身份,不是谋反或者秽乱后宫,都不会把谢渊如何——实际上是管不了世家子弟。
不过谢渊还是说了一半,又话收回来,点到为止,免得太难看。
他虽然对世家的存在并不感冒,但不想假意附和其他人有失偏颇的意见一起抨击,也不想因为自己的立场来违心辩护。
在他看来,封建王朝就是世家的集大成者,家天下的帝王要问民众对世家的看法,那是有些滑稽的。
结果皇帝还要一直问他,还拿帝王的权威逼迫,谢渊心中自有不满。他虽然来此世已久,但多在江湖厮混,对这些君君臣臣的东西接触的不多,更是天然不满,比世家更甚。
问又非要问,就怕讲你又不高兴。
场中一片安静,就算是王启文和崔垒都是目瞪口呆。
夭寿啦,他不要命啦?
竟然敢跟皇帝讲这个?
虽然以王启文和崔垒这等被精心培养的世家核心子弟,想得到这些;而皇帝也不是真心疼百姓,只是想消灭对皇家的威胁。
但在这种场合,面对天下共主,哪怕他们立场不一,哪敢这样说话?
皇帝的权威还是深刻众人心底的,虽然是武道为尊的世界,但是朝廷统治稳固,官府强者无数,朝廷或者说皇室更是掌握了数不清的修行资源,对武者来说也让人心里敬畏。
皇子皇女们都是一脸震惊,有的目露不善,有的偷眼看着皇帝,神色不一。
只有司徒琴有所预料,轻叹一声。
她早就知道谢渊哪怕在草莽之时,都有一种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的……大逆不道。
在他心中,好像没什么尊卑之分,尊长爱幼是有,但更多的就没了。
这也是他吸引自己的一点之一,哪怕知道自己身份无比尊贵,该开玩笑还是开玩笑。那时他们的差距有多大啊?小县城镖师和平西王、灶教圣女的独生女,中间用鸿沟来形容都有些轻了。
但他仍然可以和自己不卑不亢的相处。一个平等的朋友,对司徒琴来说十分罕见。
另外一点,那就是长得确实对她胃口了……
而后慢慢接触,谢渊无论天资品行,其他的优点也渐渐吸引了她,顺理成章的变成如今这样。
司徒琴悠悠想着,然后暗道如果皇帝陛下要发怒,自己只得利用父辈余荫劝解一下了。
不过据她所想,这位雄主哪怕是更过分的话语,也不会在这种场合发作的。
一片微妙之中,皇帝缓缓笑了笑:
“这样看法,倒是独树一帜,与诸君全都不同。”
他拿起金樽,朝着谢渊一举,谢渊便站起身,双手捧樽,将酒一饮而尽。
而后皇帝放下金樽,似乎忘了刚刚的事情,又出了一个题目,却是纯粹的考校武道见识:
“欲达宗师,须得天人合一,内外圆融。敢问诸位,如何才能做到这一步?”
这是问成就宗师的步骤,正适合这群顶尖的天骄。
就这样揭过了?
众人见皇帝换了题目,不管哪边,心中皆是松了口气。
不少人暗暗打量了谢渊几眼,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想,然后纷纷答起题来。
文考渐渐变得平静无波,饮宴也慢慢结束。
皇帝举起金樽,笑道:
“诸君的回答,让朕心甚慰。大离有尔等天骄,何愁未来不兴?何惧西域与四海强者?祝诸君早日成就宗师之境,通天地双桥,至内外合一!诸君,共饮此杯,干!”
皇帝当先饮尽金樽,席间众人全部站起,朝着皇帝将酒饮尽。
皇帝放下酒杯,然后一张沟壑已深的脸上再带着微笑:
“既然饮宴已毕,诸君都是天骄武者,不可不活动拳脚。”众人心中一动,知道正题来了。
潜龙榜是武者榜单,潜龙宴也不是科举殿试,怎能没有比武?
不过往常文考也多跟排名有关,这次皇帝竟然不讲成绩,直接略过不提,也不知是答得好还是不好……
众人都将目光飘向谢渊。
真惹怒了皇帝,那也不会是王启文和崔垒,他们就算是反方,答的也是中规中矩。
反倒是这位仁兄,简直是……可称狂士,或者说盖世凶徒?
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众人不由想起他另外一个外号,都是暗自点头。
不多时,宫人抬了一座约摸一丈方圆的盆景前来。
御园中,参加潜龙宴的天骄、观礼的皇子皇女,都将目光投向了这座巨大的盆景。
盆景端的精致,有高山流水,缓丘密林,云雾缭绕,颇有出尘之意。
假山上瀑布不绝,汨汨流动,不知动力何来,让人正暗暗称奇,忽有人眼尖,发现不只是流水不绝、云雾自生,密林中竟然还有灵鹿穿梭跳跃,再细看时,更有其他缩小了不知多少倍的动物在其中生活,如同一方真实的世界。
皇帝抚着白的须笑道:
“此物乃‘掌中江山’的其中一部分。掌中江山是前朝皇宫的耍事,既是法宝,又是遗迹。前朝皇族喜在里面狩猎,演武,嬉戏,太祖攻破前朝禁宫之时,他们的末代皇帝,便躲在这里面,被太祖进入其中击毙——呵呵,自然不是这一部分。”
众人耸然动容,这个故事大家自然都听过许多遍,而掌中江山的鼎鼎大名亦是如雷贯耳。
皇帝说这只是一件耍子玩意儿,实在是说得太轻松,实际上这是前朝的国之重器,内里蕴含世界之大,冠绝所有现存的遗迹,并且更重要的,可以随意搬迁!
无论是藏兵布阵、练军演武,或是助人修行、贮藏物资,这都是件可称神奇的宝贝。
前朝国灭之时,末代皇帝躲入其中,大离太祖入内足足寻了三月,才最终找到其行踪,只差一点就以为他早已外逃,那时被他在里面生聚,恐有变故。
不过末代皇帝身死之后,这堪称神器的掌中江山便四分五裂,不再有用,怎的又启用了起来?
皇帝如同没什么架子的老者,笑呵呵的:
“日前宫中的工匠将这一部分修好,朕观其奇妙,干脆定为此次潜龙宴的最后比武之地。规则么,也不多复杂。
“诸君进入其中,各自为阵,胜者留,败者出,直至最后一人。
“为增趣味,请诸君勿要携带任何丹药、法宝、兵器入内,孑然一身。这盆景各地,已经放了各种丹药宝贝和兵器,自常人所用、到玄兵利器皆有,大家各凭运气,看能捡到什么。
“另外,进入其中,会压制境界,诸君一身血气,十停里用不出一停。到时候再比试,更看各位机变与功底。”
众人一听,都有些凝重。
所有东西都不能带?全靠运气捡东西?
其他的就算了,没有趁手兵器影响可是不小。要是进去就碰到敌人,别人拿着把利器,自己赤手空拳,已经输了一大半。
不过这一项倒也罢了,不带自己的东西向来是类似场合的潜规则之一;
然而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神器竟然还能压制境界?
血气能用的十不存一,那不就是境界回到一变境去了?
纯靠蜕变后的身体素质,到时候许多高阶功法可能都用不出来,真真是看基本功。
而且没了习惯已久的修为,武者的本能反应都不做数,实在是不小的考验。
众人都是深感棘手。
除了谢渊。
“……这皇帝真没偏心我吗?”
谢渊听到规则,都有些狐疑起来了。
说实话,他面对在场天骄并不如何畏惧,虽然不见得能胜,但天隐术在身,他在宗师面前都反复横跳了无数次,面对同境敌人,只要不想打,那就输不了。
但他最大的劣势,还是境界。
若真是苟到最后,必须要决战,面对王启文等顶尖的高手,谢渊难言必胜。
然而现在,大家都被压制了九成实力,基本就是同一个起跑线了。
高阶功法用不出,秘法可不会受到限制。
“境界都压到最低,然后用我丰富的低境经验再去战胜他们……”
境界的大差距被磨平,谢渊的优势便被无限放大,同境争雄,谢渊从没怕过他人。
他在听到规则的那一刹那,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赢了。
但谢渊实在是不信皇帝会故意偏袒自己。
难道是司徒琴去给皇帝大伯撒了个娇?
这……司徒琴性格大气豁达,倒也不像帮自己占这种小便宜之人。
而且皇帝也不见得会专门给自己设个萝卜坑,就算看在司徒琴的面子上,自己却也还是陈郡谢氏的。
看他对世家如此敌对,已经摆在明面上,自己又刚刚没给他面子,很难想象会让自己占便宜。
东西也不带,境界也被压制……
虽然优势在我,谢渊反倒感觉没什么安全感。
他心神一动,看着宫人带众人分别去偏殿房间更衣,自己跟着一名小太监到了个房间内,褪去衣物,解下各种护具丹药,然后拿着玄兵,顿了一顿。
谢渊不动声色,将自己的东西全部放好,然后穿上皇宫提供的衣服,在整理头发时,将百变玄兵比照皇宫提供的发簪,变成了同样的模样,插在了头上。
然后他走出房门,门口的小太监对他恭敬的一礼,开始搜身。
片刻过后,小太监带着谢渊回到御园,谢渊神情松弛下来。
百变玄兵变成其他玩意儿可没那么像,还是变成了一把小剑的模样。
好在插在头发里看不大出来,谢渊蒙混过关。
众人都变得简单清爽起来,焕然一新,然而自身显然有些不适应。
装备法宝全无,实力大打折扣,不过考虑到是在皇宫里参会,众人也就没说什么。
皇帝扫过众人,微微笑道:
“既然准备妥当,就请诸位潜龙入朕掌中江山。”
那盆景顿时云雾大作,朝周围都弥散开来。
众人心中有些不妥,但还是步入了盆景的范围,然后一个一个的消失不见。
谢渊坠在后面,和旁边的司徒琴对视一眼,司徒琴大眼睛一眨一眨,露出一丝笑容,给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谢渊悄悄摆了摆手,然后走入云雾之中,身影瞬间消失。
最后一个进入其中的人,是止空山的女修者。她仍然罩着轻纱,面容隐藏在纱幔之后,眼睛也缠着布条。
众人虽然见她仍然是这副打扮,但既然皇帝和那小太监没说什么,便也没提出异议。
透着神秘气息的女子走到盆景边上,微微顿了顿,然后再度迈步,在皇帝的注视中走了进去,身影化作掌中江山里的小点。
皇帝见所有人都已进去,面色变得平静。
他扫了一眼定睛看里面小人的众皇子皇女,然后扫过了司徒琴,眼里露出一丝复杂之色。
刚刚谢渊和司徒琴的互动,自然没有瞒过这位雄主的眼睛。实际上,谢渊的信息他已经仔细看过,了解得比大多数人都多。
正因如此,他才觉得留不得。
“实力不过气血三变境,焚天灭道枪一练便入门,大金河功上手不久,又已经有了四曲……
“若是个仇视世家的,或者为情甘愿舍弃一切、安心当个郡驸马的,或者他是个庸人,琴儿,我都可以让他活命。
“可偏生他还是个极有想法的,偏生他是谢玄的儿子,是谢家最核心的子弟,偏生他天赋如此高,甚至超出他的父亲……”
一生雄才大略、手腕铁血的皇帝看着司徒琴,这一辈子第二次生出愧疚之情。
真要逼死了明河之后,还要坑害他女儿的母亲,然后再杀死她的意中人吗?
皇帝阖了阖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淳朴爽朗、对自己无限尊重和信任的亲兄弟。
再睁开眼时,老皇帝眼睛有些了。
他恍惚间在司徒琴那明丽的脸上既看到了那份大气豪爽,又看到了另一边的倾世温婉。
是我对不住你们一家……
但这是为了薛氏皇族。
老皇帝露出笑容,和声对着司徒琴说道:
“琴儿,和兄弟姐妹们在这看乐子,大伯有些乏了,先去休息休息。”
司徒琴转过来,恭敬的一福:
“陛下,您好好休息。”
皇帝呵呵一笑,在司徒琴和众皇女皇子的恭送中起驾离开了御园。
不少皇子公主看着司徒琴,甚至露出羡慕。老皇帝一生有许多子嗣,这些皇子公主的地位,可能真比不上司徒琴,至少不值得他打一个招呼。
许多人心思转动,就又朝司徒琴凑了过来,面色温和热情,仿佛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一起观看着假山之中,江湖武人的比试。
只不过看着看着,那掌中江山的雾气越来越浓,渐渐看不真切。
皇帝慢慢在深宫中转了许久,他不顾大太监的劝阻,坚持自己走路,慢慢脸上的红润不再,甚至有些喘气。
但他一步一步的丈量着住了数十年的禁宫,一眼一眼的扫过自己喜欢的那些奇异草,然后走到了一个更为幽静的小园里面。
皇帝屏退大多数的宫人,只留了两个外表一模一样的白眉老太监,贴身扶持,看两太监模样,竟然还是双胞胎。
两名太监搀扶着皇帝走到小园之中,在园中凉亭的桌旁坐下,而那里已经坐了两人。
两人看到皇帝过来,皆是起身,面色凛然的行礼:
“参见陛下。”
两人皆是衣衫华贵、气度出众,即使面对皇者,气魄也没弱他太多。
一留三绺长须,面容清癯又显豪放,一面如冠玉,虽是中年亦是难得的美男子。
这深宫园中静候的两人,赫然是清河崔氏家主、大宗师崔承以及陈郡谢氏家主,谢奕。
皇帝摆了摆手:
“二位免礼。”
他看着亭外雅致绝俗的园,面容轻松,又有些遗憾:
“只可惜冬月间了,这里竟然还没下雪。这小园的雪景是一绝,朕向来是最爱的。”
崔承面色一动,慢慢道:
“冬月不下雪,等腊月便是,陛下何必心急?”
老皇帝转回头来,看着两位某种程度上不逊色于他的家主,呵呵笑道:
“朕老啦,哪想着明天明年,只能管好今天,实在是等不及了。”
两位家主一听,脸色更显得严肃。
谢奕前来京城,实际上秘而不宣,一直没有露过面,外人皆道只是谢渊兄妹和随行宗师前来。
但他毕竟住在别院之中,就算走漏了消息也算可能想明白。
然而两名家主想不明白的是,谢奕接到了皇宫直接送到他面前的邀请函也就罢了,崔承远在千里之外静候,为何也能收到信?
乃至王氏家主所处更远,三人不惜动用法器直接沟通,才发现竟然都是近乎同时收到了邀请函——
皇帝邀请他们来皇宫议事。
崔承实在是想不明白,身为大宗师,如何走漏得行踪?
但皇帝的下马威既然已经走到这个份上,不管想不想的明白,继续遮掩也已经没了必要,只看要不要接招。
三名家主商议片刻,便决定赴这鸿门宴。
毕竟他们已经有了定计,哪怕在这皇宫之中,两边的实力也是持平。
而谈判桌选在这里,相比主场优势,皇帝恐怕更害怕大宗师级别的战斗会直接毁了皇宫乃至京城,反而投鼠忌器。
于是谢奕和崔承来了,王家家主已在路上。
这名皇帝似乎已经到了下人生中最后一手棋的时候,不管他将子如何落,三名家主必须亲自来看,亲自接招。
皇室和世家的这局棋,今天便要收官。
皇帝看着如临大敌的两人,他反倒显得无比轻松。
他自然是轻松,所有的布置已经做完,剩下的就等开结果而已。
皇帝露出笑容,看看崔承,又看看谢奕,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初得位不正,受了祖宗们的怪罪。明明皇室才是最强大、底蕴最足的,偏生到朕这就出不来大宗师了。
“若是朕手下有哪怕一名大宗师……”
他长叹一声,无比惋惜。
或许所有的气运都拿来兑换了薛明河,但世家的反应实在是太快,让他错失了此生唯一的机会。
皇帝摇摇头:
“你们俩说说,若我当初一直把明河藏着,是不是更好?”
崔承摇头,斩钉截铁道:
“在老夫眼下,薛氏的天才绝无隐藏的可能。”
谢奕也点点头:
“真正的天骄就是青天上的骄阳,藏也是藏不住的。他才在征西军中初露峥嵘,便有人注意到了。”
皇帝叹了口气:
“也是……人老了,就爱幻想些不可能的往事。其实我没下错任何一步棋,就是差了一着,这便是命吧。”
两名家主见皇帝心平气和的跟他们复盘,将一切都摆在台面上说,心下更是沉凝。
这好像,不是什么好的讯号。
两人都有些慎重,暗道王允之应该快到了。
“今天叫你们来,是重新让你们见一位老朋友。”
皇帝看着他们的神色,突然说道。
两人眉头一皱,突然见到旁边的小屋门口,木门无风自动,慢慢打开。
只是一门之隔,那房间仿佛沉浸在黑夜里,什么也看不清。
然而两名家主将目光望去,瞬间浑身一顿,面露难以置信之色。
嗒、嗒、嗒……
一步一步,房间的无尽黑暗里面,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几声之后,从房门里面走出了一道全身都笼罩在兜帽之下、看不真切面容的身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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