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里的天黑得早,那太阳将将还在天边,只一转眼的功夫,就落了西。四周忽然就暗下来,卢七娘暗自庆幸自己下山得早,要不然又得在这漆黑的山里困住。迷路倒是小事,怕只怕一时失足落下悬崖,那可就小命不保。
赶到村口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好在路边的住户家里点了灯,透出依稀零点的光照在青石板砌成的小路上,竟隐约有种温暖的味道。七娘的心情忽然好起来,颠了颠背上的竹篓,脚下的步子也加快了些。
“七娘子?”
还未到家门口,就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七娘抬头,那人已经迎了上来,面目渐渐清晰。七娘认出是隔壁林家的姑娘芳华,微微一愣,沉声问:“芳华?怎么了?”
林芳华快步走上前,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责备道:“找了你大半天了,也不见在家。听说京里的侯爷回来了,卢家上下都去凑热闹,原本还想着跟你一起去见见世面,却怎么也找不到人。”
卢七娘卸下肩上的竹篓放在地板上,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苦笑道:“你也说了,卢家上下全都跟过去凑热闹,便是我真去了,怕是也挤不进去,就更不用说你了。”
林芳华撇了撇嘴,摇头道:“真不知要怎么说你,还是做过千金小姐的,怎么这般没用。你们家瑞哥儿可是四房唯一的子嗣,若真要去,谁赶拦着。你就是太好欺负了,要不,能被挤到这犄角旮旯里住着。”
相比起京城的公侯世家,卢家实在算不得什么,但在丰林县却还是颇有些威望传承的。卢家祖上就有人做过官,致仕后便在上起村挑了块风水宝地建了宅子,到卢七娘爷爷那一辈时,卢家一共有五位太爷,七娘的爷爷排行老四。
四太爷膝下子嗣不兴,到三十多岁才得了七娘的父亲卢保成。卢保成天资聪颖,读书读得好,二十多岁就考中了进士,之后外放在南边一个叫做山阳县的地方做了县令,七娘和弟弟卢瑞便出生在那里。
只是卢保成书虽读得好,却实在不擅长做官,他子耿直,说话做事都不会变通,在县令这个位子上一做便是十年,好容易得了个机会升迁,结果才出山阳县的地界,就被山贼给劫了。
卢保成和夫人彭氏拼了命把两个孩子送了出来,夫妻俩则双双死在了山贼的手里。噩耗传来,四太爷立刻就发了病,没几日也撒手离世,单单留下七娘和瑞哥儿俩姐弟相依为命。
事发时,这俩孩子大的都不到十岁,懵懵懂懂的,家里又没个主事的人,难免被人算计。没多久,二太爷便以三儿子成婚为由,“借”了四房的院子,之后,便再也不提归还的事。旁人虽也有不忿,却也不愿冒着得罪二太爷的风险来给姐弟俩主持公道。于是,七娘便和瑞哥儿搬到了村子东边的旧院子住下,这一住便是三年。
“你呀,就是子太软了。”林芳华继续骂她,“若是换了我,非要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你瞧瞧卢家的五娘子、六娘子,谁不是跟个宝贝似的养在家里头,哪像你还得自己赚钱。我跟你说,趁着侯爷回来,你赶紧去府里找他哭诉,让他给你们姐弟俩主持公道。只要他开了口,我看那府里还有谁敢为难你们两个。”
七娘笑了笑,不说话。
“哎呀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林芳华见她不置可否,愈加地气恼,狠狠一跺脚,怒道:“你若是不敢去,明儿我拉着我去。”说罢,也不理七娘,气哄哄地转身走了。
七娘目送着她进了院子,这才叹了口气,摇摇头,背起竹篓往家走去。
她何尝不晓得三房一家得寸进尺、贪得无厌,可是瑞哥儿还年幼,将来读书考学还有许多地方要靠卢家,便是过得太苦,她也不好撕破了脸面闹起来。更何况,而今也不算过不下去,相比起村里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家,她们姐弟俩还算是幸福了。
才进院子门,就闻到厨房里传来阵阵饭香,钻进七娘的鼻孔里,顿时馋得她的肚子咕咕直叫。她却立刻皱起眉来,扔下背上的竹篓,飞快冲进厨房,“安妈妈,不是说了让你在床上休息的吗,怎么又起来了?”
安妈妈是七娘母亲彭氏的陪房,三年前就是她费劲了气力把七娘姐弟俩送到卢家来的,之后她便一直留在姐弟俩身边,不离不弃。上个月月初的时候,安妈妈在井边摔了一跤,折断了小腿,大夫接了骨,开了药,便一再叮嘱让她好好休息。所以这一个多月以来,家里的大小事务全都落在了七娘一个人的身上。
安妈妈撑着把椅子慢慢转过身,笑着道:“没事儿,就做个饭,累不着。你瞧瞧我一直扶着椅子,动不到腿上。再说,在床上躺了这么久,骨头都酸了,出来走动走动,反而还舒服些。”
七娘快步过来扶住她,小声埋怨,“您就是闲不住,仔细不留神又闪到腰,回头还得在床上躺两个月。”
“呸呸呸——”安妈妈没好气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小声道:“尽瞎说,我好好的,还能伺候您和小少爷二十年。”
“瑞哥儿还没回来?”提到卢瑞,七娘这才发现进门这么久,也不见他出来招呼。
“学堂里的柱子过来说,京里的侯爷回来了,要考校众人的功课,罢了还要留饭,所以得迟些回来。”说罢了,安妈妈又一脸期待的问:“大小姐您说小少爷那么聪明,会不会力拔头筹,指不定还能得了侯爷的赏赐呢。”
七娘哭笑不得,“瑞哥儿才多大,再说了,我早和他说了要藏拙的。”
安妈妈一脸的不认同,“平日里藏着也就罢了,今儿机会多难得。若是得了侯爷的青眼,只要他一句话,日后你们姐弟俩也好过些。旁的不说,那院子总该还回来吧。二房那群人……”
七娘只是勉强笑笑。因为二太爷占了院子的事,安妈妈一直耿耿于怀,每回提及此事,总免不得要把二房一家子骂个狗血淋头。
“我也晓得您想得周全,可就是心里头不痛快。”安妈妈叹了口气,拍了拍七娘的手,眼睛里渐渐染出淡淡的红色,“若是老爷和夫人还在——”
一说起去世的卢老爷和夫人,主仆俩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二人默默地用了晚饭,七娘赶在安妈妈前头将碗筷收拾好。外头已经一片漆黑,屋里只燃了个灯盏,七娘从衣柜里把卢瑞的旧衣服翻出来,又裁了半截袖子仔细缝上。
才缝了一半,就听到远处石板路上杂乱的脚步声。七娘的六识天生异于常人,眼耳口鼻十分灵敏,百步之类可闻落叶飞花,数里之遥依旧纤毫毕现。耳中虽有六七个人或沉重、或轻巧的脚步声,可她依旧能从其中辨认出卢瑞的声音来。
“我家就在前头,快到了。”瑞哥儿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愉悦。不过这孩子总是脑子里缺一筋地傻乐。他很聪明,有过目不忘的好本事。不过老天爷总是公平的,给了他这样的好脑子,却让他在为人处世方面十分迟钝,他永远听不懂别人的言外之意,单纯又直率,有时候常常会说出一些让人崩溃的话来,自己却还一脸无辜。
“怎么了?”安妈妈见七娘忽然不动了,忍不住问。
七娘“哦”了一声,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笑着道:“我是在想,瑞哥儿该回来了吧。”
“那可说不好,”安妈妈绣完手里的最后一针,咬断丝线,把手里的帕子展开了仔细看了看,笑道:“这才什么时辰,兴许侯爷一高兴,还把小少爷留下呢。”话刚说完,就听到卢瑞在外头喊门,“姐,姐,我回来了,快开门啦。”
“哎哟,真回啦。”
七娘赶紧起身,点了支蜡烛去开门。
院子外头果然站了五六个汉子,肩膀上都扛着东西,客客气气地跟七娘打招呼。卢瑞则咧嘴朝她笑,单纯而高兴,“姐,侯爷差人送了些粮油过来。”
“侯爷?”七娘皱着眉头朝卢瑞问,“他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了?”
卢瑞不好意思地了脑袋,小声道:“我回屋再跟你说。”说话时,那几个汉子已经放好了东西,出来跟七娘告辞。
七娘本想回屋拿些银钱意思一下,但那些人却走得极快,还未等她转身回屋,他们就已经走远了。
“姐——”卢瑞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从怀里掏出一块绿色的东西往七娘怀里塞,“这个给你。”
七娘微微一愣,手里已经多了一枚温润的玉佩,借着这微弱的烛光,依旧能看到它通透暗绿的色泽。油润温软,色泽透亮,便是五娘子成天当个宝贝一般显摆的那枚玉簪也远远不及手里的这一块。
“这也是侯爷赏你的?”七娘觉得不大对劲。
卢瑞点头,“侯爷原本说,若能作出诗来,便赏一套文房四宝。我想着家里的墨条和纸张都用完了,索去赢一些回来,也省得家里花钱去买。可后来侯爷又反悔,偏解了这块东西给我。”
七娘抬头望天,“然后呢,你不会就跟他直说了吧。”要不然,那侯爷怎么会让人送了这么多米粮过来?
卢瑞急道:“那哪能呢。我还记得姐姐叮嘱过的话!我就……我就是……”他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透着一股子心虚的味道,“我就是跟旁边的宽哥儿问了一句,这东西能换多少米粮。谁晓得,那侯爷的耳朵那么尖……”
七娘……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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