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白公子人品卓然,又出自医药世家,定然家境殷实,到临安来也只是为游山玩水,吊古寻幽。想不到他竟是因族兄相迫,手足相煎,不得不背井离乡。
想我虽自小便被送入益生堂做学徒,但家姐对我却一直不失看顾……我不由对白公子心生同情。
他言语间对今后安身立命之事颇多烦忧,我愿助他一臂之力,提出可为他引荐伙计,却被婉拒。他要的是可倚靠信赖的掌柜,为表重视甚而愿以合伙人之礼相待。
我心下一动。继而一阵愧疚,李店主对我诸多厚待,我怎能背师?可……
我转眼看向白公子。
虽然他一直待我客气,甚而有些淡然,但初遇时即萦绕在我心头的那种熟悉亲切之感一直未曾散去。
我想帮他。
我踟蹰着向李店主请辞。
李店主甚为惊讶,他疑惑地看了我半晌,斟酌道:“许仙,你可是因……为师有错待你的地方?”
我愣住片刻,慌忙道:“没有没有,不是这样。是……是……有人要与我合开药堂。”
“合开药堂?”师父讶然,“何人要与你合开药堂?你可知那人底细?难道那人……是你亲戚?”
我犹豫一阵,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尚等我作答,于是咬牙道:“是。是远亲。”
李店主正要再问,恰逢前厅的赵大夫请他过去,李店主看了看我,摇摇头,转身走开了。
第二日,李店主将我叫到后堂,又略问了几句,便答应放我离去,继而又对我勉励一番。
我愧疚非常,讷讷不能成言。
荣安堂开业当日,白公子只露了一面便匆忙离去。我知他不喜在人前露面,家乡又有个不好相与的兄长,便按约定将他才是店主的事瞒了下来。
为药堂开业一事,我已有一个多月未曾去过姐姐家,她甚而还不知道我已不在益生堂当值。我不能一直欺瞒下去,于是开业几日后寻了个空,乘船渡湖,去向她请罪。
姐姐见我进门,将我领到厅中坐下,转身倒了一杯茶水,将茶盏在我面前一顿,“你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姐姐呀?”她瞪我一眼,“一个多月不来看我也就算了,你就忙到连听个口信的功夫都没有了?我托人带东西你不让,托人带口信你也不许。你们药堂没人了,都指着你这药会榜眼做事呢?”
“我……”
“我什么我?就是当朝宰相也没你这么忙!”她气哼哼地走到我对面坐下。
我连忙起身,在她面前站定,“我此次来,是为向姐姐请罪。”我偷看她一眼,见她正看着我,不由低下头,犹豫了一阵,说道:“月前……我已辞了益生堂的职务……”
“什么!?”她闻言霍然站起。
我忙道:“我现下与人合开药堂,在店内做执事掌柜,就在湖对岸清流巷。那店主为人谦和,与我颇为相得。他是见我有真才实学,因而……”
“你糊涂!”姐姐气得在我身上一拍,怒道:“当初我求了多少人,才让你进了益生堂做学徒?我不就是图那李店主为人宽厚?那李店主待你有如亲子,日日带你在身旁教导,一教就是七八年。你得了人家恩惠,不思回报,翅膀硬了说走就走。你这样见利忘义,让人如何看你?如何看你姐姐我?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我急忙跪下,“姐姐莫气,我……我知错了。”
“知错有什么用?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跟我商量,你眼里何时还有我这个姐姐?——你与谁人合开的药堂?那合伙人是谁?你现在就与我到那药堂辞了去,回去向李店主赔罪。”她说着便来拽我衣领,我忙向后让,急切道:“等等……我不能去!”
姐姐闻言顿住,问道:“你为什么不能去?你得了人家什么好处?”
“没有,我没有得人好处。只是……我已从益生堂内辞出月余,这边药堂又刚开业,那新药堂的店主家并不懂药堂事务,因而才找上我请我代为掌事。我若一走,那药堂便要关门。那店主……白公子——”我看了看她。
“那白公子怎样?你没拿他好处,便是让他拿了短处!?”说着又在我肩上一拍,怒道:“快说呀!”
“不是不是。那白公子温文尔雅,乃是一谦谦君子。他也是年幼失怙,只是家中兄长为人悭吝刻薄,对他多有薄待。他不得已才分了家业出来立户单过。他家中原也开的药堂,因而还想继续经营药堂事务,只因他幼时所学均已遗忘,这才请我去……”
“所以你就去了?你就不怕他编个身世谎言来骗你?”
“我身无长物,唯有满腹药理……他骗我作甚……”我偷眼看了看她,见她怒而不语,忙道:“白公子为人慷慨,本许了我五五分成,我自知只出些绵薄之力,当不得这么多利。连推了几日,才教他降至三成五……”我见她仍瞪住我不放,渐渐低下声去。
“你呀你……”姐姐瞪了我半晌,气道:“你就是耳子软,旁人说什么信什么。我问你,这与这白公子相识了几日?”
“已有半年之久。”我脑中灵光一现,忙道:“我与你提过他。清明那日的落水孩童,便是这位白公子出手救活的。”
姐姐惯常刀子嘴豆腐心,她只是嘴上不饶人,实则心地善良。那日我与她说起白公子救人一事,她也足足赞了好几句。
果然,她闻言一顿,想了想,道:“那又如何?”
我偷眼看她,见她脸色略有好转,道:“白公子为人纯良且有仁心,若非族兄相逼,让他不能在家乡立足,他也不会来临安。他也是为生计所迫,不得已才……”
“行了,我知道了。”她看了看我,道:“起来吧。”
我连忙起身,扶她坐下,看她脸色渐缓,小心道:“那白公子因忌惮兄嫂来闹事,曾嘱托我不要将他是店主的事透露出去……我……”
“这些事别跟我说,我不想听,也不想管。”她向我面上扫过一眼,叹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只是以后若再有这种事,你定要与我商量过后再做决定,听见没有?”
我忙应了,又道:“要不……哪天我将白公子向你引荐……”
“我一个妇道人家,见他作甚?”她又瞪我一眼,叹道:“你呀……”
正月十四,我领了小外甥出门玩耍。晚间回来,姐姐一把将我拖进后院,按着我在室内坐了,喜气盈盈地向我说道:“今日又有媒人来穿婚,你可知那户人家是谁?”
我带着外甥跑了一天,身上疲累,又听媒人上门,不由略有不耐,“不管是谁,回拒了便是。”
姐姐不满道:“什么就要回拒?这次那媒人说合的是那城东的荣安堂,安家。”
“荣安堂?”我一怔,又细想了一回,笑道,“那安家是何等家业,怎会看上我这么个穷伙计?你定是听错了。”
她见我不信,继续道:“什么听错了,人家连草贴都留下了,你姐姐我虽不能识文断字,但这草贴子还是看得明白的。且那媒人说得清清楚楚,这安家正是城东荣安堂那个安家。何况……”她看了看我,一笑,“你现在好歹也算得上是那保荣堂的店主家之一,又有之前的起死回生之事……说不得,那安店主就是见你年轻有为,才一眼相中了你。这么好的亲事打着灯笼也难找,你这次可再不能回拒了。”
我不由皱眉,“保荣堂才开业月余,怎能与荣安堂相提并论?且那荣安堂家大业大……我……齐大非偶,还是拒了吧。”
“什么瓜呀藕呀的?我听不懂,你少拽这些文的来搪塞我。”她见我不许,气道,“我知道你心里头惦记着美貌女子。你是怕那安家的女儿生得不美,不合你的意是不是?我都跟你说了多少回了,过日子不能图脸蛋。你呀……”她见我不语,又道:“以前来提亲的都是些百姓小户,你不愿意,算了也就算了。我何时逼过你?这安家开的是临安第一的大药堂,他家来提亲是他们抬举你,别人家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你倒好,还想往外踢!我告诉你,过了这村没这店,你这次再不能任胡为。我好歹是你长姐,可代母职,你……”她一顿,发了一会呆,突然软道:“我知道,我这个姐姐做的许多事都有不当之处。当初……你尚年幼我便将你推到外面让你给人家做学徒伙计,对你有失照顾……你心里怪我,我也无话可说……”说着抬手抹了抹眼睛。
我见她流泪,忙起身劝道:“姐姐莫哭。我知道你也有难处……你莫伤心,我……”
“我怎能不伤心?咱们爹娘去的早……我又是女流,不能顶门立户。好在婆家宽厚,对咱们姐弟多得关照……我那时想着,咱们已是得了人家的恩,不能再得寸进尺要人家出资供你念书。这才……”她哽咽起来。
我心中酸涩,又见她以衣袖拭泪,忙在室内找了巾帕递上,道:“姐姐快别哭了,我知道你将我送到药堂是想让我学一技之长,成-人后也好安身立命……我心里从未怪过你。只是……只是这婚事……”
“婚事的事你再想想,我也不逼你。”她忽然截断我的话,道:“今日已经晚了,你又带着玄儿在外玩了一天,想是累了,早些歇息吧。”说着起身走出,又转身将房门轻轻带上。
我呆呆然看着她移步出去,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月十五,晚间用过饭,我正在房内收拾医书准备回药堂,姐姐走了进来。
她先是看了看我手中的包裹,继而问道:“就要回去了?”
“是。”我答。
她犹豫一下,继续道:“荣安堂的事……你想得如何了?”
我微微皱眉,不想多言,敷衍两句便拿起包袱要走。她趁我不备,从我手中一把夺过包袱,笑道:“天已黑成这样,你带着包裹出门也不怕被人打劫。不如再多住一晚,明日早些起来就是。”
我怔住,“可我是店主,若……”
“什么店主?我只知道你是我弟弟。弟弟尚未成家,在姐姐家多住一晚又能怎样?你三更半夜拿着包袱满街乱跑,叫我这个做姐姐的怎能安心?”她抱着那包裹移步门外,边走边说道:“今晚月圆无雨,我叫你姐夫过来陪你喝几盅。”
——定是她见说不动我,便叫姐夫来劝。
我先一步抢出门去,返身道:“姐姐说得是,今晚月圆,我便出去散散。逛一逛灯市。”
她一呆。
我就着月光,忽然看见她鬓间似有一白发。
我突然记起昨日与她的对话。想她这几年既要伺候公婆心家事又要替我谋划前程……我不由心生愧疚,软道:“我只出去散散……一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就回来。”
她一笑,“散散也好。去吧,我叫你姐夫等你。”话毕便抱着包袱转身回了她的卧房。
我看着她离去,也转身出了门。
我乘船过了湖,顺着湖岸走到河坊街。
这一日正是上元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街上到处是叫卖各式吃食玩物的商贩,我逛了一时,渐觉无趣。正将要转身回去之际,忽然在人群中瞥见一抹的白色身影。
我一怔,又仔细一看。
那人正是我日思夜想的白姑娘。
我欣喜若狂,推开人群向前冲去。
那白姑娘似是向我望了一眼,突然转身与同行女子疾步离开。
河坊街虽不比御街热闹,但也游人众多。我在人群中跌跌撞撞,追了一时,却仍是将人追丢了。
……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夜色已深,我推开院门,却见姐夫正在厅中等着我。
他见我回来,忙起身将我迎进去,又拉着我进了他与姐姐的卧房,那房中早已备好酒菜,我呆了呆,道:“这么晚了……姐姐呢?”
他推着我进屋坐下,道:“你外甥这几日总是半夜发梦,睡不安稳,她陪你外甥睡去了。”
他转到我对面,给我斟上酒,坐下道:“来,趁着今日得空,咱们两人喝上几盅。聊上几句家常。”
我谢过他,略抿了一口便推说明日还要赶去店内。他将我按下,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怕我听了你姐姐的话来做说客,是不是?”
我连称不敢。
他一笑,道:“说起来,你姐姐也是好心,只是她好心没用对地方。这婚嫁之事虽由父母做主,但总得你情我愿才能过得舒心。”他见我看他,笑道:“姐夫知道你不喜听这个,不提、不提。来来来,先干一杯。”说着举起酒杯在我手中一碰,自顾自地一饮而尽,我只得也跟着喝了。
他又为我斟满,继续道:“你那保荣堂开得真是不错,选得地方得宜,又兼你有一双回春妙手……你姐夫我是外行,我听说每间药堂都有自家的丸药秘方。可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我以为他指的是那乞丐之事,忙道:“没有什么秘方,那日那老人病危,我只是……”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一笑,“我是听人说,只要是经年行医的世家,便都有些制药心得,进而传给子孙,福泽后世的?”
我想了想,答道:“有是有的。只虽然各家自有制药秘法,但制出来的药,药效不一,这功效……”
他忽然一叹,道:“一说起此事,我便想到那荣安堂的安店主。想那安店主为人虽是严厉了些,但那医术可真是没的说。只可惜他那两个儿子均是不顶用的。”他向我看过一眼,又劝了一回酒,继续道:“都说那荣安堂店主自入冬以后,身体便每况愈下……想他一身行医制药的好本事,若是后继无人,那可真是……”
我思忖片刻,接道:“那荣安堂店主的大儿子宅心仁厚,又自小便在跟在安店主身侧,想是已得了店主真传。”
姐夫撇嘴一笑,道:“话虽如此,可我却听说去年的药会他连个末名也没捞着?”他见我不语,又继续道:“那安店主的大儿子我也见过两回,我看着他在经营事务上似是还有几分本事,只是这药堂又不是寻常商铺,若没有放心得用的良才可做倚靠,空会经营又有什么用?”
我举起酒杯略沾了沾唇,犹疑道:“那安二公子为人聪明,自然可为安家执事。”
他又一撇唇角,轻蔑道:“安二公子只会吟风弄月附庸风雅,虽有聪明却都用在了旁门左道上,便是大公子有心依仗他,他怕是也不愿出力呢。”他又向我脸上看过一眼,“所以说……那安店主若想要留医术在世,恐怕只能找个忠厚女婿了。”他一叹,见我不语,转而笑道:“不说这个。今夜月圆,正适合赏灯。不知你在灯市上可见了什么新奇事物?我这几日忙着铺中的事,也无暇逛街,不妨讲来听听也让我过过耳瘾。”
我一笑,道:“那灯市人山人海……也……”
我忽然想到那白姑娘,呆了一呆,叹道:“也没什么可看。”
姐夫微微挑眉,问道:“你是不是在灯市上遇到了什么人?”
“没有没有,我哪有遇到什么人。”我忙举起酒杯遮掩。
姐夫笑道:“定是遇到了什么人。”
我面上一红。
他看了我一时,微微皱眉道:“许仙,你……心里可是有人?”
我呛了一口酒,连咳了半日,慌道:“没有没有。我哪里认识什么……”
他挑眉道:“你我都是男子,还有什么好遮掩的。你心中装了人,你姐姐看不出来,我还能看不出来?那是谁家小姐?莫非……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千金?”
我连忙否认,又搪塞几句,见他紧追不舍,实在遮掩不过去,只得将那日搭人游船渡湖之事含混着说了。
他听完一叹,道:“你既不知那女子姓甚名谁,又不知她家在何方。萍水相逢而已……说不得那女子早有了夫家。你呀……你若是因为此事耽搁了自己,让你姐姐如何安心?”
我低头不语,又听他劝了几句,便辞了出来。
我在院中抬头望月。
灯市上,那白姑娘对我似有躲避之意……也许,她还在恼我窥见她容貌?
也或许……她真的早有夫家……
姐姐听得我同意与安家的婚事,便松了心,又许我下定后与那安家相媳妇。只是……
我瞟了一眼席上那安家的幼女,安菲桃。心中苦涩。
安菲桃相貌端庄,却只是中人之姿。
我低头看向面前酒杯发呆,直至被姐姐扯了衣袖才回过神来,取出早已备好的金簪,入安菲桃发中。
从安家辞出来,我又去了西湖。
此时天气尚冷,湖上寒风阵阵,我望湖而立,心中一片怅然。
许仙番外(三)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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