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所谓劫数
临近建康,魏相已经送信过来说在东府城安排了人手接管萧永林等人。这一路下来,王彧对他还有些不舍。萧永林此人也算得人中龙凤,可叹命运不济,未得一天皇帝的权威,却背负一世复国的重任。
这天夜里,队伍在山丘歇息。王彧和萧永林背靠枫树,看着月色里建康巍峨城墙的轮廓,明天,他们就要进入建康了。
“我让萧君瑜带着五万人马投奔于你,你可要护他们周全!”萧永林也不看王彧,似乎自顾自地说话。
“嗯。”王彧答他。
“虽说你是无心的,但寿春烈火焚城伤亡惨重,百姓必然不信于你。你得宽厚处之,方能重拾人心。另外,这个给你!”萧永林将手中长剑递到他面前,“拿了此剑,萧君瑜等人必然信你,我那些旧臣也会依附于你。”
那正是“龙吟”,修长的剑身藏于黄金剑鞘,锋芒曾经照亮一个王朝,此刻虽然被压入鞘中,依然势欲迸发。
“这……”
王彧犹豫,双手捧起此剑,觉得有万斤沉重。
“别忘了你的理想!”
萧永林站起来,眺望建康。
“二十年前,我从兄长手中接过这把剑和趋鞑驽定天下的理想离开建康,跟着我的有文武百官和两百车史料文集……那一年我才十四岁。”
这是众说周知的故事,程陵大将军兵临建康城下,梁武帝萧从景将弟弟萧永林、百官、文集史料送出建康,然后与建康守军一同毁灭于雪天的那场大火。建康雪焚城的故事,说书先生最喜欢的段落。多少爱恨情仇,不过一场故事。
“还有,记得天将降大任于人,必先苦其心智。”萧永林幽幽的笑容,是暗夜里的星星,总有那么一点点微明,让人不敢忽视,“还有,有时不能一触而就不妨试试我说的方法,道路迂回所想一样。”
王彧不语,此行对萧永林意味着什么,大家不言自明。可是……难道他就没有遗憾?
“你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或者,我去和元公主说说……”
“不用,她是我的劫数,就如我皇兄是她的劫数一般,这不过是我们的命运。”
王彧只能沉默,“劫数”、“命运”,这两个词太过沉重,他觉得像他这样的年纪和经历,最多就只能理解伽罗是他的命运和劫数。太肤浅,他立刻给自己这个定义。
萧永林入京引起不小震动。毕竟曾经的梁帝,萧梁南朝盛极一时,在北朝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世道里依然歌舞升平。一个令人怀念的时代,在风姿卓越的萧永林入京时集体怀旧的人们围塞了街道,共同追忆那不再的繁华盛景。
神龙殿上的陈顼坐不住了,五百羽林军冲过去密密实实围在萧永林四周,飞速将他押往天字第一号天牢,只等皇帝定夺。
元琼琚如愿登上神龙殿,见不见陈顼是不重要的,她也不要什么结果。一段不知所谓的问答后,她被带离朝堂。踏出神龙殿的时候正是漫天飞雪,台城描金滴翠的飞檐和墙在飞雪里一片白茫茫,天地浩大,都成了这单纯明亮的颜色。
多少年了,她再次登临神龙殿,可是繁华不再,斯人不再。
她一身艳丽正红绣金凤的装束,簌簌雪花从她身旁飞落,就如岁月的河流流淌。
二十年太长,血砌成了红墙,秋冬逐春夏,白衣人也白了发,盛世烽烟流散天涯。残山剩水,昔年繁华。
“从景,我们的时代早已过了!”元琼琚默念。
那一年,他亲率两万铁骑,所向披靡,将她这个落难公主送回北朝都城洛阳,接管传国玉玺。他南归时,她送出城,他在她耳畔说:“总有一日,朕与卿并肩看天下一统。”
那一年,他风华正茂,登极神龙殿。十三岁的她怯怯地越过朝臣们的肩膀去看龙位上的新帝,萧从景的半个脸掩在十二旒冕后,目光逡巡群臣,可就在元琼琚的方向,他停下来,嘴角微扬,就如春水里漾开的涟漪。
……
“从景,二十年,我是不是早该随你而去,何必如此苦苦挣扎忍辱偷生?”
没有人能看到她的泪,台城空寂。
……
太建五年腊月二十五,南梁末帝萧永林并北魏公主元琼琚问斩于建康午门。
一个时代终结。
太建五年腊月,北周擢升宇文镜为大冢宰,加柱国将军。
这两个官职不是“齐王”和“二十四州大都督”之类的虚衔,北周的大冢宰就是宰相,而柱国将军是堪比南朝大将军的实际控制兵权的人物。北周八大柱国,每个柱国将军帐下不少于十万人马。
寿春,将军府。
夜风呼啸,梧桐光秃的枝桠印在窗棂上,犹如幢幢鬼影。街道上传来孩童的歌谣,夹在风里若有若无。
“凤凰凤凰,何不高飞返故乡,奈何在此取灭亡。”
……
一盏幽暗的烛光下,安鉴之凝视兄长的亲笔信,同一个姿势,半个时辰,一动不动。然而,信纸没被灼灼目光看穿,就那么几个字也不会再有别的意思——要他回去,不能再拖。
他终于将信在火烛里烧掉,站起身来,推门出去。
后院里的回廊上,伽罗抱着几卷竹简行色匆匆。安鉴之赶上她,问也不问直接将竹简从她怀中拿走,帮她抱着。
伽罗也不客气,任由他帮忙,却也不说一句话,跟在他后面。
寒风萧瑟,伽罗的脸色比这三九寒天更冰冷。
“伽罗,愿意去北周么?”这是安鉴之心里练习了一万次的问话,可是他越来越不敢问,因为从伽罗的脸色,他就能看到答案。
但是,他真怕自己没有时间等了。
“伽罗……”
“军师!不好了!”刘英忙不迭地跑过来,差点滚倒在伽罗面前,“王将军出事了,细作从建康送来的急报,皇上下诏抄了王家,王将军生死未卜。”
伽罗一阵眩晕,立刻拉过刘英就要问个究竟。谁知安鉴之连忙对刘英说了句不知所谓的话:“安排的事做好了吗?齐源澈怎么说?”
“齐源澈在他的官舍,我们布置的人已经准备就绪。”
“事不宜迟,快去动手!”
刘英一向只会用脚趾头思考,但他对安鉴之崇拜得紧,也就懒得细想赶快转身就跑。伽罗一头雾水,拉住安鉴之的衣袖追问:“怎么回事?你不想想办法救二哥吗?”
“跟我来,马上就会知道,这件事要是办不好我们救不了阿彧!”
暗夜里火烛通明,寿春城楼上一群校尉来来回回奔波。伽罗随安鉴之上了城楼,眺望,在安鉴之手指的方向,看到一群身影,是陈军士卒,却奇怪的在腰上绑着黑色布条。这群人不下五百,被齐齐包围着,似乎已经无计可施。
“这只是一部分,齐源澈安排寿春哗变,要不是我应对及时,我们此刻估计已是他的阶下囚了。”
“你?你怎么知道他要哗变?截了他们的书信?还是说安排细作一直监视他?”
安鉴之没回答,真在这个时候,齐源澈被五花大绑过来,扔在安鉴之脚下。
他口被布条勒着,说不出话,一直努力支支吾吾地向安鉴之吼着什么。
“阿彧去建康这事很是蹊跷,我多留了个心眼。齐源澈应是得皇帝受命哗变接管寿春,如果成功,阿彧这被架空的大将军,就再无用处了。”
如果没了用处,王彧在建康便是犹坐火山口,命堪忧。
好险,伽罗庆幸安鉴之在寿春,并未因柳暮云放了他半碗血而影响他的神勇。心中的冰块似乎溶解了一点点。谁知她随后听到安鉴之对城楼上等着听命的校尉道:
“齐源澈盗用虎符焚烧寿春荼毒生灵在先,策动哗变谋乱在后,其罪当诛,王将军奉命回建康前有言军师伽罗代为行使军权,今军师有命,将齐源澈等主谋十二人斩立决!”
直到十二个人头落地,伽罗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心中一万个念头闪过,半响之后,伽罗突然明白了安鉴之为何会那么快抓住齐源澈哗变的把柄:原来他一早就想将焚烧寿春的罪过推到这个偏将身上,这倒霉的齐源澈偏偏碰巧是皇帝的内线,更顺应了安鉴之的心意。可是可是……
“鉴之,如果齐源澈不策动哗变,这烈火焚城的罪名也是他的对不对?”
“伽罗……好在朝廷还不知道征北军的实际人数已到二十多万,因此哗变的士兵只在少数,要不然我们都难逃一劫。”
对,除了这一点,那烈火焚城荼毒生灵的罪名也得有人去背。要不这十几万万寿春百姓到哪里去找苦主?征北大将军王彧怎么去面对神龙殿上那个“泽被众生”的皇帝?
“你为何代我颁令事先不和我商量?”
“事发突然,我怕你一时难下决定!”
安鉴之还在说什么伽罗已经完全听不进去。这一刻,寿春城楼的青石板被十二人的颈血染得赤红。站在血泊上的安鉴之笃定自信游刃有余,他出乎意料的狠厉冷绝令伽罗胆寒。突然双目疼痛,伽罗闭上眼,不愿看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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