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兰自落水后一直有些唧唧啾啾的,虽然贾府请大夫和抓药的钱都是公出,李纨却不敢次次去叨扰,只能暗自拿出钱来请人去外面买些人参燕窝之类东西,叫丫鬟弄了给贾兰吃。
素云一边扇着药炉一边不住地低头,碧月轻手轻脚进来,把冷手往她后领里一。素云惊跳起来,见是碧月,骂道:“浪蹄子,我冻得只犯困,一点子心窝热都被你给吓没了。”
碧月好奇道:“屋里怎么不加炭?”
素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四下望了一下后,愁眉苦脸道:“别说了。咱们院子领的那点炭够用什么的?兰哥儿前几天又发热,屋里得用炭烘得人直发汗才行,我就在那屋儿多放了两盆。反正我身子壮,即便是挨点冻也不算什么。”
碧月笑道:“好个忠心的奴才。我偷偷儿问你,咱们是不是缺钱缺得紧?我听说有人还看到把陪嫁的东西拿出去卖呢,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群成日嚼舌子的货,哪里就穷成这样。咱们一个月光月钱就有二十两,平时赏赐还不算,用得着卖什么呢。”
“不是这等说。你知道外头的好参多贵?不要钱一般只顾打发买了回来。之前那个王太医留下的一味药丸,说是给兰哥儿补身子的,那么一小点倒要拿七八种珍贵的药材去配它,一粒也值好几两银子,一天就得吃一粒。说起来也是采办的那些太混账,从来都是拿些须末劣货糊弄人,只不让老太太,太太知道罢了。”
“兰哥儿还好是生在这种人家,要是外头,早死了。兰哥儿七病八灾,现花的银子也能打出他那么大个人儿来。”
碧月冷笑道:“依我说,也差不离。我且是看得清楚,这府里的金山银山不是每个人都得到的,像咱们这般,也不过是啃个小边儿,比不得那种脸酸心硬的泼辣货,有的是手段扒钱,好像她才是这边府里的正头。我洗着眼儿看她,迟早栽在这上头,运道!”
两个人说的痛快,却不防李纨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她一声不吭,悄悄儿进兰哥儿房里去了。
虽然还不至于卖嫁妆,却正如碧月说的,她手里的钱已经快耗得差不多了。这个院子也是外边看着风光,内里的苦处却说不出。她和身边的一干奴仆吃穿用度皆不在人后,兰哥儿一病,断然没有拆东墙补西墙,把个个弄得和烧糊了卷子一般丢人现眼的道理。
排场不变,花费却增加,少不得把之前小心积攒起来的银子又丢了个干净。才入冬,李纨的私蓄就已经去了七七八八,离年节赏赐还有几个月,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李纨进房的时候,贾兰已经醒了,银蝶正拿个红彤彤的东西逗他,他笑得直咯咯的。
“兰儿,在玩什么呢?”李纨笑着在贾兰床边坐下来,轻轻拂去他额头被汗水浸湿的几缕发丝,见他脸色红润又出了汗,方才放心下来。
“我想吃福橘,银蝶姐姐说我病没好不能吃,就拿着在那儿晃,只顾不给我。娘,你要她给我嘛。”贾兰抓着李纨的手腕撒娇道。
银蝶笑道:“,这不是福橘,是满山红,我娘才从乡下捎了一篓子给我。这东西长得虽像福橘,却没有福橘好吃,带着些酸儿。我怕兰哥儿吃了倒牙就不肯给他呢。”
“不会不会,我不怕酸。银蝶姐姐你就给我一个尝尝好不好,老太医都说我可以吃果子呢!”贾兰瘪着嘴:“每天都吃那几样咸菜,都吃腻了。”
李纨和银蝶都笑了,禁不住贾兰苦苦哀求,李纨只得剥开皮,掰了一小瓣放在贾兰嘴里。贾兰幸福地眯起眼,慢慢儿嚼着。
“小馋猫!”李纨弹了弹贾兰的额头道。
“娘,我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天天躺在床上,功课也拉下不少呢。”
“你哪里是惦记功课,怕是惦记着去外面玩罢?”李纨故意道。
“这可就冤枉兰哥儿了,我可不平。”银蝶忙道:“哥儿一向肯用心,昨儿还叫我把书取了来摇头晃脑地念呢,这才是真真上进的。”
李纨点点头,心下十分欢喜:“好兰儿,这才不枉费娘的一片苦心。你好好儿养病,等身子好利索了再看书罢。磨刀不误砍柴工,神头不好还劳心费力的,病得拖到什么时候去呢?反而是本末倒置了。”
贾兰道:“娘说的是,兰儿再不在床上看书了。”
次日,李纨派小丫鬟请了一个姓孙的太医来,他虽不及王太医老道,却也是个出色的。诊过脉,李纨在外间摆茶,孙太医告罪坐下后摇头道:“贵府哥儿这个病,是被耽误了。其原先必定受过惊吓之厄,后一味温吞只知调养,不肯急去病,治标不治本,故而缠绵至今。依我说得换个方子吃吃看,倘若开春有了起色,便是无大碍了。”
李纨忧心道:“有劳太医,只是这开春之说有些虚儿,能给个准话否?”
孙太医道:“药有医缘,总是医仙再世,尚有捏不准的症候。平日多看顾些,按照方子对症下药,总不至于再退一步便是了。”
李纨拿了二两银子给孙太医,又派人好生送了出去,每日抓药煎药不提。贾兰服下药后似有好转,但没几日又反复坏了些,折腾得李纨心中焦急。
孙太医开的新药方比原先的方子更加昂贵难寻,才吃了半个月,李纨便再也拿不出银子来,急得直打转。
想要卖几样首饰,面上却挨不过。衡量一番后李纨还是硬着头皮向贾母求助,贾母听后责怪道:“平时你向来稳重,这回却有些不懂事。此事传出去是个好听的?说咱们贾府连兰哥儿的药钱都不肯出,背后不知怎样胡说瞎掰呢。你这孩子百般好,就是思虑过细,反而畏手畏脚做不成事。今后兰哥儿的药用全包在我老婆子身上,你也不要对别人提起。”
贾母派鸳鸯送来二百两银子给李纨收下,叫她尽管用,不够了再要,李纨含泪收下了。二百两银子很快便用完,但是李纨却不敢再去,因此事渐渐有些走漏风声,冷言冷语甚至传到了她院子里。
李纨哪里是能受这些话的人,气得落泪了好几回,再也不肯往后院那边去了。
眼见着贾兰的药就要断,李纨实在无法,便吩咐碧月搬出自己的陪嫁箱子,看能不能寻几件不经常用的首饰典当。正翻检着,李纨突觉得心头一跳,左手掌心隐隐发热。
李纨翻过手腕瞧看,只见手心的红色楼阁印记熠熠发光。她不觉灵光一闪,停了手上动作假意欣喜道:“我想起了,后头箱子下面压着几样古玩,不知堆了多少灰的,却也值钱。今儿不要翻了,明日再寻罢。”
碧月笑道:“也是硬气,不肯吃那些眉眼高低的。”
李纨叹一口气道:“太太本不待见我,我哪能再不知好歹要这要那的。平常不做声,她还嫌我多着个影儿哩。”
晚间众人都睡下后,李纨见四下无人,折回床边坐下,忐忑不安地抚掌心空位楼的印迹,暗叫一声惭愧,方默念了薇婂仙姑的法号。
就像当初第一次进空位楼一般,李纨眼前一黑,整个人又到了空位楼里。楼内那个大檀木屏风上的字迹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幅美女簪花图,画中的女子风流婀娜,说不尽的美艳妩媚,若放于世间绝对是第一尤物。
就在李纨细细观看时,那女子眼睛眨动,把李纨吓了一跳。
画中女子轻启樱唇道:“主子莫要惊慌,我乃是此楼之灵,名画奴。薇婂仙姑有吩咐,若是主子有什么不便意,请尽管说与我知。”
李纨腼腆把来意说了,画奴笑道:“非大事也。此楼虽不能变出金银,却有比金银更大的好处。不瞒主子,空位楼乃是此界的至宝,待我解说一番,想必主子也自有主意了。”
话音才落,屏风上的美女图便消失不见,转而浮现一副极为生动的画面:成千上万个形态各异的人或鸟兽物以类聚,凑成许多个小团体,每个团体都被一道白色的雾气阻隔开来;
画奴的声音回荡在李纨耳边:“三千世界,各有洞天;位面阻隔,只在一念。”
画面忽的又是一变,每个小团体中皆有一人凑到白雾界限旁,手持物品与白雾对面同样情况的人做交易之状;
“以己之有,通彼之无;仙姑赐楼,位面行商。”
画面再度变幻,图中人却成了李纨,端坐于宝座之上,周围有十一个姿态各异的美人或坐或站,神情有喜有怒。宝座之下皆是各种难以形容的奇珍异宝;
“金陵李纨,逆天改命;泽我绛珠,惠及十钗。千红止泪,万艳无悲;断梦有续,顽石泰来。”
李纨猛然认出最后画中有几个女子仿佛是贾府中人,之前的画面则过于玄妙,一时接受不来,故而心下时而明白时而糊涂,半天开不了口。就在此时二十四扇门中写有“修仙界”的一扇缓缓打开,画奴道:“主子且去罢,那里有医治贾兰的良药。”
听到贾兰的名字,李纨顿时清醒了。她没有迟疑,坚定地迈入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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