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初尽,李纨挂记着贾兰的功课,料想自己再教几个字也是没多大意思,还不如早早入了学的好。此事报到公中去后,王熙凤遣平儿送来了十两银子,道:“这个是兰哥儿一年纸笔点心的费用,其他份例皆是八两,老太太听见兰哥儿这般长进高兴得很,自己又添上二两。还要带话说,读书不比别的,原先珠大哥也是早早就考了秀才,兰哥儿子承父志,用心读书,将来必定有大出息。”
李纨谢过了,吩咐碧月收了银子房去。李纨一向喜爱平儿温柔良善,传完了话也不让她走,吩咐素云斟了茶来留她吃果子。
“下回罢,我家还等着我去给小丫头散月钱呢。大你是知道的,每次迟一会子,那些人又不知背地里多少浪言丧语的。”
“我偏不许你走,喝口茶的功夫也没?三次留你倒有四次忙,可见什么都比不上你家里的。”
素云端了茶过来,平儿看着她笑道:“你家留我喝茶,你哭什么呢?嫌多这一趟走大了脚怎么的?”
素云笑道:“平儿姐姐惯会取笑,我哪里哭了,方才沙子进了眼睛揉的。”
碧月刚好出来,道:“何必藏着掖着,你骂后头那一阵早就传的沸沸扬扬的,不少这一句。回,她娘以前留给她一个翠石戒子不知怎的就不见了,这几天尽乱着呢。”
李纨诧异道:“这是怎么说,我院子里还出了贼不成?素云你说清楚。有平儿在,还有什么事理不出来。”
“前几天我见那戒子有些散光,便放在瓷碗儿里用花油养着,出去一趟回来就不见了。那戒子也不值几个钱,就是我娘一点念想。”素云勉强笑道:“罢么,也不是什么大事。”
平儿道:“戒子没长脚,跑不出院子。今儿我不得闲,过几天我替你审问审问,先不要走漏了口风。闹得都知道了,也不是好的。”
素云应了。平儿前脚刚走,宁国府那边就派丫鬟过来请李纨和王熙凤明日去赴宴。李纨笑道:“没见事都凑在一起的,原先我一个人去也不好,这次拉上了凤丫头,她那嘴最是不饶人的。和你们说声,我知道了。”那丫鬟领命离去。
次日王熙凤和李纨坐了车去宁国府,遥遥就看到尤氏和秦可卿引着一大堆姬妾丫鬟侯在仪门处,笑嘻嘻的。
尤氏见王熙凤和李纨下车来,笑道:“今个儿瞧府里园子的花开得好看,有心请珠大过来坐坐,又想着凤辣子一人孤苦伶仃怪可怜的,便顺手带你一带。还不快给你嫂子磕头哩,白赚一天好吃的。”
王熙凤啐道:“没得扯说!有什么好的尽管快点呈上来,我是那闲人儿?”
四人两两携手笑着往园子处去了。秦可卿凑到李纨耳边低声道:“上次之事多得婶婶出力,咱父亲和公公都感激不尽哩。前几次请酒,怎么就不来?”
“实不得空,兰哥儿不日便要进学,束脩衣服都够忙几天的。”
“原来如此。这是正经事,确实是耽搁不得的。”
尤氏吩咐了在园内亭中开宴,又请了个熟惯戏班子来。李纨不胜酒力,喝了几杯后便脸红起来喝不得了,只顾看戏。
王熙凤看到戏中小厮不慎失了主母的金九凤,在那惊慌不堪时,笑着道:“如今金子也是希贵了。原先我姨妈陪嫁,金饰少说也有百来样,到了我出阁的时候,将将比花子要好些罢了。”
尤氏笑道:“还说呢,你们王家是比花子要好些,别人岂不是要哭着从两个府里出去了?上次这孩子筹不出金子,急得落泪,到底多亏了你嫂子。你平时逞能,关键时刻就用不上。”
李纨见话转到自己身上来,岂有个不明白的,推说心里恶心想吐,要碧月扶着自己走开了。
秦可卿见李纨身子不爽,忙撇了席引着她到自己房里,亲绞了帕子给李纨擦脸。李纨略略觉得清爽些,坐在窗旁打量了一下秦可卿的屋子,端的是华丽风流世间无二,笑道:“你嫁到这等人家,也是不埋没了你,公公婆婆竟是把你当亲女儿看。凤丫头成日说嘴,她哪里住过这样好的屋子?”
秦可卿笑道:“我自也时常想着,有这等福分却怕消受不得。平日里小心得和什么似的,哪怕自己受委屈也不肯落了别人一个不好,整日如履薄冰,才到得今天这地步。”说罢眼圈都红了。
李纨见她如此,也不好直说,只能半真半假安慰道:“你就是想太多了,走一步看一步,谁知道后头怎么样呢?”
秦可卿噙着笑,半晌才道:“哪里还由得我四处看呢,迟早一头撞死才是清净。”
李纨见话语有异,刚想盘问,王熙凤和尤氏却进来了,便把涌到嘴边的话又给吞了下去。王熙凤笑道:“才几杯酒,大嫂子就醉了。”
李纨笑道:“你以为都像你这个天天灌黄汤的泥腿子!我今早没吃什么,空着肚子喝了几杯酒,就上了头。”
回到荣国府后,李纨斜卧在塌儿上,素云捧了一碟子冰梨片儿来给她解酒。李纨吃了两片就不肯再吃了,吩咐道:“把兰哥儿带我这来。”
贾兰来了后,闻到李纨身上有酒气,扑到她怀里道:“娘怎么喝了这些酒?我给你倒茶好不好?”
李纨摩挲着贾兰道:“我的儿,明儿你到学里去,用点心,莫要惹是生非。”
贾兰眨着大眼睛点头道:“兰儿最听话的,娘不要担心。”
李纨不知怎地有点哽咽:“我多想你快快长大,又愿你一直这样大,孩子大了都不和娘亲了。娘只有你,你都不要娘了,娘该怎么办呢?”
贾兰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般:“兰儿一直和娘亲,就算娶了媳妇也不会和娘生分的。”
李纨忍不住噗哧笑出来,她把脸贴在贾兰额头上,母子俩絮絮叨叨说了一晚的话。
自打贾兰去上学后,院子里清净了不少。李纨想到前几日王熙凤席上的试探,不由得惊出一声冷汗,思来想去,她悄悄儿写了一封信派人给自己的嫂子穆氏送去。
李守中去世后,李纨的同胞哥哥李易便带着妾生的弟弟李昊度日,还是前年娶了司业家的小姐穆氏为妻,宅里才勉强立个体统起来。
那穆氏虽然姿色平庸,倒是当家理纪的好手。李家清贵,资财却不丰厚,当初陪嫁给李纨的便去了不少。穆氏过门后,虽比不得荣国府里豪奢,也算是呼奴使婢,有个好人家的排场。
贾兰第一天下学归来,脸儿兴奋得红彤彤的,跑到李纨房里嚷嚷道:“娘,我交了一个好朋友!”
李纨笑道:“哦?咱们兰哥儿这么快就有朋友啦?快把脸洗洗,和一个小花猫一般,看着惹人笑话。”
碧月捧了水来,素云把大帕子塞在贾兰脖下,两人服侍着贾兰洗过脸。贾兰坐到李纨怀里,道:“那人叫贾菌,和我是一个辈分的呢!他和我一样,也是娘守着他过日子。咱们说了要好一辈子,一个受欺负了,另一个绝对不袖手旁观!”
“贾菌?”李纨一时想不起,还是碧月笑着道:“忘记了,那是族里五***儿子,年纪小小就没了父亲,前不久还来求二入学呢。”
李纨哦了一声:“原来是她。今年祭祖的时候仿佛还远远见了一面,瞧我这记。”转而对贾兰道:“你交了朋友,怎么也不带回来给我瞧瞧?”
贾兰道:“我正要和娘说哩!要不明儿就把他带来?”
李纨微笑道:“好,我叫人预备下好果子给你们吃,好不好?”
贾兰欢呼起来。
贾菌的个头比贾兰高一点儿,皮肤略暗,脸却透着十足的俊俏。他小小年纪却颇为知礼,像模像样地给李纨作揖,那故作严肃的小脸逗得李纨开心得很,一把拉住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问了许多事。
“我家兰哥儿不懂事,我看你是个稳重的,平时你们要多多互相帮衬。”
贾菌煞有介事道:“吩咐,我知道。我和兰弟弟最是要好了,说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
李纨一手牵一个,把他们引到里间。上面早就摆好了各种果品,李纨笑道:“你们俩玩罢,就在这院子里随你们走,只不要到外头去。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只需要吩咐人来对我说便是。”
小孩子心,本来就喜欢和同龄人一起,见李纨这般贴心,两人红着脸道过谢后就开开心心玩了起来。
李纨回到房里后,检看给贾菌的见面礼。碧月准备了两个银馃子和一端砚,两只狼毫银尖笔。李纨道:“你再拿两个金馃子来,这个孩子轻慢不得。”
碧月笑道:“他家里也是一本难念的经,都说菌哥儿争气,他娘也是个厉害的。”
天将暗下的时候,贾菌前来告辞。李纨给过见面礼,又派几个婆子跟车一直送到他家里去才回来。
“回,那边府里娄说了,小小孩儿怎能受此重礼,改日要上门来谢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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