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女人垂帘听政或面见臣子都应在中间隔一层东西,以示男女之防,但皇兄仙去后我监国的第一日,我嫌那帘子挡了风,便生生拽了下来丢去一边,正同我议事的几员大臣目瞪口呆忘了下文。彼时,我长吁口气,对众臣道:“呜呼,终于凉快了,尔等继续。”
第二日,言官的万言建议书便奏了上来,辩古论今,通篇围绕着一个是否挂上帘子的唯一主题。建议书被我驳回后,朝堂发动了一场大辩论。如今想来,本的王霸之气便是在那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中奠定。
那时,我走到小皇帝的龙椅前,向朝堂正中掷出了砖头厚的万言书,正砸倒了一只青铜香炉,“本一手可遮天,这寸方小帘,遮得住本么?”
百官料不到我竟于朝堂撒泼,不知如何应对,纷纷望向宰相。彼时,简拾遗神态淡然,掀衣率先跪下,“撤帘,此制由大长公主起。”
原来本的英明决议未必总是高瞻远瞩且英明神武。
本将将遮好肚皮,宰相便进来了。高唐告了声退,留下我与本朝著名的雍容宰相两两相望。他穿的是居家闲服,竹青色的长衫,系一条麻布腰带,怎么看怎么清贫。少有见他如此衣着,莫非是来不及更衣?我心头不由自主荡漾了一下。
他长身立在我榻前两丈远处,居然还是不肯缩短距离,我心头那点荡漾连个水花都没能溅起来。
“公主伤势如何?”宰相大人终于出言关心了一句,不过视线仍在我凤榻以下,并不直视于我。
“不打紧。”刀入寸余,若是那上面再有点毒,此刻本早就呜呼了,若不是高唐医术高明,我此刻也牵不出那丝虚伪的笑。
“刺客在何处?可曾交与大理寺?”
“……这个,他若入了大理寺,只怕免不了受皮之苦……”想到楼公子细皮嫩,恐怕挨不得板子。我一边忍着痛楚一边沉吟,忽感一股异样。眼睫一转,竟见简拾遗一双眼已抬了起来。蓦然与宰相对视,本竟、竟一时有些不习惯。也难怪,他时常不以正眼看我,但凡甩我一个正眼,那必然是我朝事应对太过专断不合正常人思维。
“这位公子是出于什么目的行刺公主,还需调查清楚。”称呼由刺客变为公子,不愧是一代名相啊,几句话便套出了我禽兽的真相。
我咳嗽一声,索承认了,“床笫间不太和谐,他失手伤了本,倒也无需过多调查。”
“为公主侍寝竟私自携带凶器,如何不调查?”
“他又不是自愿的……”
“公主怎知他不是自愿?”
“……”我盯宰相一眼,“简相对自家姬妾夜里是否自愿难道不清楚?”
我那贤侄为拉拢宰相不知赏赐了多少美姬艳妾到相府,男人为官纵然清廉正直也未必就不好色。虽然本朝的长公主——我那蛮横的侄女明恋暗恋宰相已久,多番闹到她那皇帝弟弟跟前掀了龙椅,却也无法将那帮相府姬妾毒打一顿。当然,本朝的大长公主,本我气度岂是常人能比,为表示对臣子的赏识与嘉奖,亲自赐下绫罗绸缎珠宝玉石给相府姬妾们,下完旨回来便扑上凤榻咬被子。
想起那些酸事,本心中便是酸上加酸。
果然,清廉正直的简相不说话了。被本戳到短处了吧?天下乌鸦哪有不黑的!黑得本心口好疼,似乎也是戳到了自己痛处。
快狡辩呀,为什么不狡辩?不狡辩就是默认了呀,本心口太疼了……
“殿下可是伤口疼了?要唤高御医么?”简拾遗不觉上前了几步。
我瞧了瞧那距离,当即从靠枕上滚到床边,“莫非有刀片未曾取出……”
简拾遗三步并作两步,近了凤榻,将我扶住,“公主!”
我奋力往地上滚去,简拾遗一把将我抱住,以自身膛挡住了我滚落的姿势,慌乱中竟拿袖子给我擦额头汗珠,“公主勿动,臣去唤御医……”
我牢牢拽住他,直抽冷气,“你别动,再动,本伤口要裂开了……”
如此一番折腾,委实要裂开。
我疼得浑身冒冷汗,抓着简拾遗胳膊,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本不负荒公主之名啊,如此剧痛之下,还能抽空辨别他身上隐隐的香气,有没有当初我赐给那些姬妾的香料中的某一种。
正分辨着,便觉他一手掀了我被子,只见被褥上全是血,我腹上亦都是血……
“传御医!”简拾遗一边按着我不让再动,一边朝房外急唤。
昏倒前,我拉着宰相的手,吃了一把豆腐,对他道:“本随先帝去了,你们就都能睡个安稳觉了……”
今夜同他扯的那些话,唯这一句,不打诳语。
※
高唐再度将我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第二日,我彻底清醒过来时,公主府里已候满了文武百官,一时间,春潮带雨晚来急的荷塘内每隔三支芰荷便有一名朝廷大员,黄金分割点的小拱桥已被踩出了裂痕。
我拽着一人的手痛心道:“本还没死,叫他们都回去歇着!”
从良望了我身边某人一眼,答应了一声便跑出去了。
我拉着的一只手,骨节修长,手感让人十分受用,捏了捏,揉了揉,了……
从良跑了回来,语气较为紧张,“公、公主,收、收敛,低、低调,手手手……”
本好不容易被行刺一回,正是吃豆腐的好时节,收敛他舅舅!我半眯着的眼里,一团牡丹涌了进来,艳光四,晃得我一时睁不开眼。
“听说姑姑霸王硬上弓被良家男子行刺了,姑姑您以后还行么?”这幸灾乐祸的腔调,除了本的贤侄女本朝长公主洛姜不做第二人想。
我和蔼可亲一笑,缓缓睁开眼,“姜儿怎也来探望姑姑了。”
却见我那贤侄女目光灼灼落在她姑姑的手心上……
我不自觉便松开了手。简拾遗重获自由,瞬间退后三步远,不过神色依旧是淡定如常。别说是本崩了,就是泰山崩,他也未必会慌乱一丝一毫。既然如此,为何要退得那般远?
洛姜盯了宰相一眼,再将犀利的视线转到我身上,明媚一笑。洛姜是皇室的小天香,年方十四,艳名远播,是京都贵公子可望不可即的梦中情人。这一笑果然倾国倾城。
“姑姑您这是何苦,虽说您早过了豆蔻碧玉之年,可咱们皇族的大长公主,想要男宠还不容易么。早些年不堪您折辱出了家的叶公子、嫁了番国的林公子,以及不愿做驸马跳了渭河的宋公子,诚然伤了您的心,但也不见得就找不到一个愿意受您折辱且不会出家亦或远嫁以及跳水的驸马。姑姑放心,替您物色驸马,照料您的老年生活的重任,就交给侄女了。”
我颤着心肝,欣慰地笑了笑,“姜儿委实孝顺。”
洛姜再转头瞧向宰相,“简相以为呢?”
简拾遗目光轻轻从她面上一掠,“为大长公主屏选驸马一事,需慎重,倒也不急在一时。”
洛姜冷哼一声,“不急在一时,简相可知姑姑今岁已然春秋几何?”
简拾遗不假思索,不动声色,“殿下十七岁辅政监国,历时三载,今岁足双十。”
“简相可知女人青春最是耗不起,姑姑作为女人的大好年华都已逝去,还不急选驸马,简相是希望姑姑**寂寞孤苦一生?”
“臣并不是反对遴选驸马,只是需慎重,对驸马才华品行以及祖上三辈都需细细考查。”
洛姜气得一甩袖子,“你怎么不说八辈祖宗也要从坟里刨出来一一验身细细考查?”
简拾遗淡淡道:“八辈难以追溯,五辈倒是可行。”
“简拾遗!你故意跟本抬杠?!”我那贤侄女终于忍无可忍,踢翻了一个凳子。
“臣不敢。”宰相大人默默望向那只翻了肚皮的凳子,走过去将其扶正。
洛姜带着怒气转向了躺在床榻养神的我,“姑姑,我已经给您物色好了驸马,不必谢我。”
霎时,我被愁云惨雾笼罩,“姜儿,再逼人跳了渭河,我有何面目去见你地下的父皇?”
“姑姑放心,这位是自荐的。”
我一骨碌爬起来,“当、当真?”难道本真要铁树开花……
“绝不骗姑姑。这位正是宰相大人的得意门生,祖籍洛阳,太学出身,现任庐州刺史,姓何名解忧。”
我一颗欢快的心停在了半中央,简拾遗的门生……
宰相大人终于抬起了头,面色微变,“解忧?”
洛姜以一种将人一军的姿态愉悦道:“简相以为如何?何解忧才华品行是得了宰相大人认可的,祖上五辈皆是名士,京都人提起洛阳何家,那都是仰慕得恨不能一人家门前的石狮子。”
这些我却不甚在乎,只在意一事,“那何解忧长得可过得去?”
“秒杀京都才俊,瞬灭公子王侯。”
我屏住了呼吸瞧向简拾遗。
洛姜善解人意回答了我碍着脸面问不出口的问题,“比之简相,也不差。”
我又屏住了呼吸。
就在室内三厢静穆之时,外头从良又嚎了起来,“楼岚公子服毒了,公主救他不救?”
“救不活楼公子,叫高唐挥刀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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