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生二回熟,第二日上朝的时候,钱程便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就算朝中大臣争论得热火朝天,也宛如泥塑般一声不吭。退朝的时候,她跟在田侍郎的身旁,慢条斯理地来到了吏部。田侍郎虽然面带不愉,却碍于上下级关系,不得不带着她在吏部走了一圈,最后停在钱程办公的地方。
钱程四下打量了片刻,只觉得这间小屋子和她前世那个豪华硕大的办公室比,简直太寒酸了,不由得感慨说:“陛下真是厚爱,臣一个人占了这么大的地方,惭愧惭愧。”
田侍郎眼露轻蔑之色,笑着说:“大人身体尚未康复,且在屋子里多加休息,些许杂事,属下来办就是。”
“田大人最近在办什么杂事来着?”钱程笑眯眯地问。
“地方官员一年需述职、考绩一次,从中选出优绩之人,敬呈御览。属下这阵子便在忙这些事情。”田侍郎回禀说。
“拟好了名单我先瞧瞧。”钱程不由得眯起了眼睛,这可是打捞油水的好事!
田侍郎愣了一下,为难地说:“大人不在的这大半月,陛下将此事交给属下办,属下不敢不亲呈御览。”
“田大人,”钱程一手轻轻地放在了案桌上,手指轻叩桌面,“我有一事不明,请教田大人。”
“大人但说无妨。”田侍郎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由得心里一凛:这一阵子钱程处处倒霉,让他几乎都忘了,眼前这个人曾经是多么心狠手辣的一个。
“田大人这么威武的一个人,怎么能屈就在那间小屋子里,不如我们俩换换,你在这里办公就是了,还有,田大人日理万机,亲呈御览做什么,让陛下过来看就是了。”钱程淡淡地说。
田侍郎瞬间瞪大了眼睛,抬起手哆嗦着指着钱程:“你——”
“我?”钱程一脸的愕然,“我说错了什么,怎么田大人都这般生气?”
田侍郎平静了下来,躬身说:“钱大人,属下万无此意,适才只是想替大人分忧。”
钱程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害我虚惊一场,寻思着是不是该找陛下说说,把我这尚书的位置让给田大人。”
田侍郎咬紧了牙关,可这官场上最忌讳的便是居功自傲,不敬上司,他不得不告罪道:“大人莫要折煞属下了,属下一办好就把名单递到大人这里来。属下先行告退。”
钱程看着田侍郎灰溜溜地离开了屋子,不由得无声地笑了,悠然自得地在屋里背着手走了两圈,又随手拿起了桌案上叠着的公文看了几眼,忽然,公文里掉出来了一块小小的玉佩,叮的一声,落在了砚台上,幸好砚台多日不用,已经干了。
钱程好奇地拿起来一看,只见是块温润的羊脂白玉,上面雕着一个奇怪的图案,好像是个貔貅的模样,玉佩的边角仿佛经常被主人摩挲,十分光滑,想来一定是主人心爱之物。
她顺手把玉佩揣进了兜里,刚想坐下,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喊道:“陛下有旨,传钱大人觐见。”
景恒之下朝之后办公接见臣子的地方就在徵墨阁,钱程跟在传旨的王公公身后,一路前行。“公公年纪轻轻就陪伴圣驾左右,真是年轻有为啊。”她不轻不重地拍着马屁。
王公公瞟了她一眼:“岂敢岂敢,想当初钱大人可是拔剑要砍过奴才的。”
钱程吓了一大跳,呐呐地说:“怎么可能,王公公一定是在说笑。”
王公公冷哼一声:“钱大人忘了,奴才可没忘记。想当初王妃还剩一口气,奴才去请太医,却撞上了钱大人送进的美人,把美人吓得魂飞魄散,钱大人一怒之下便要砍奴才,幸亏奴才跑得快。”
“跑得好!”钱程大声赞道,“王公公幸亏你跑了,不然我可就罪过大了。”
王公公脸色复杂地看着钱程,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钱大人过奖了,叫奴才小安子就好了,叫王公公,只怕奴才受不起。”
“小安子,这个名字好,国泰民安啊。”钱程笑嘻嘻地拍了拍王公公的肩膀,“以前的事情,我都忘了,今天就当我们俩第一次见面,下官钱程,私下里叫我一声阿程就可以了。”
小安子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还真从来没有一个三品大官会这样和他说话,若不是他知道眼前这个人的狠辣底细,只怕真要以为钱程是个礼贤下士、亲切温和的好官。
钱程正想再和小安子再攀谈几句,挖点有价值的东西出来,忽然有人从侧面的走廊中走了出来,身穿一件紫袍,腰上挂着一支佩剑,和她擦身而过。
钱程一顿时怔,这不就是昨日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个白袍骑士吗?刹那间,她的心头怦怦乱跳,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背影走了几步,叫道:“这位兄台,兄台请留步!”
那人的身形顿了一顿,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旋即便大步离她而去。
那眼神冷漠却深邃,如雕刻般的五官直直地撞进了钱程的心里,钱程只觉得仿佛魂魄都被吸走了一般,痴痴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小安子连叫了数声才回过神来。
“他是谁?”钱程急切地问。
小安子神情古怪,半晌才说:“钱大人真的不记得了?那是大乾的定国大将军裴子余,他家世显赫,军功卓著,更是我家陛下的伴读之一,前日刚刚奉命巡边回京,今日想必是到陛下这里来复旨的。”
钱程神思恍惚,喃喃地说:“难道这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情?”
小安子没听清楚,嘲讽地说:“钱大人念叨什么?难道你在想着裴将军的未婚妻不成?”
钱程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一听未婚妻,她有些惊讶:“怎么,裴将军还没有娶妻?他多大年纪了?”
小安子点点头:“是啊,他都二十有六了。”
钱程顿时心花怒放,暗自忖道:看看自己在镜中的模样也不过二十几岁,莫不是这位裴将军是在等着我这个穿越女不成?
“钱大人莫不是想和裴将军套套近乎?奴才劝你还是省省心吧,裴将军不拿剑砍你就不错了!你可是和裴将军有夺妻之恨的。”小安子嘿嘿笑了起来。
这话犹如一声晴天霹雳,让钱程心里的粉红泡泡顿时化为乌有,她失魂落魄地走了几步,忽然问道:“裴将军可有意中人了?”
小安子摇了摇头:“先帝也曾经关切过,最后不了了之,定国公裴大人都快愁白头发了。”
钱程心里暗喜,她素来就是愈挫愈勇的子,这个裴子余,是她见过这么多美男帅哥中唯一一个让她怦然心动的男人,她自然不会因为区区一句夺妻之恨就死心。
说话间,徵墨阁便到了。钱程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问道:“小安子,陛下……心情如何?”
小安子笑着说:“陛下的心思,岂是奴才可以揣摩的?大人还是赶紧进去吧。”
钱程心里发慌,磨磨蹭蹭地挪了几步,只听到屋里景恒之的声音响了起来:“钱大人怎么还不进来?莫不是嫌朕的徵墨阁装不了钱大人的大佛不成?”
钱程的脸色一正,立刻大步跨进了屋子,顿时吓了一跳,屋子十分宽敞,靠东的一面是整排的书架,摆满了各种各样厚厚的古籍,中间穿着数件古董,看起来气派非凡。
正中间一张大大的桌案,上面堆放着大臣们的奏折,景恒之坐在桌案后面,正拿着其中的一本,眉头微蹙,看不出喜怒。
钱程心里惴惴,上前躬身行礼:“陛下唤臣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景恒之连眼皮都不抬,兀自看着奏折,把钱程晾在一边。钱程开始仔细回想今日可有做错了什么事情,让这位新帝拿了什么把柄,可思来想去,除了自己没拟那个关于秋试的折子,实在想不出自己什么地方又得罪了这位新帝。
“钱大人最近是不是日理万机,忙碌得很啊?”景恒之终于放下了奏折,拿起一旁的茶盅,浅浅地啜了一口。
钱程立刻走到他身边,端起茶壶,为他把茶盅斟满,拍马奉承说:“蒙陛□恤,臣最近闲人一个,倒是陛下,事事亲力亲为,励图治,这都有黑眼圈了,让我们为臣子的看着心疼啊,有些事情放个一两天,天也不会塌下来,陛下要劳逸结合,策马山水,这才……这才可以体察民情。”
钱程说着说着忽然觉得不对,怎么把以前自己那套享乐至上的观念搬到这里来了?于是她紧急转弯。
这个弯转得有点牵强,钱程却一脸的大义凛然:她素来就知道,说的话要别人信,你自己就要信上加信。
“如此说来,钱大人昨晚是在含香阁体察民情喽?那想必今天的折子一定十分彩。”景恒之说着,朝着她伸出了手。
钱程赔笑着说:“陛下,这个折子……折子臣没写……”
景恒之定定地看着她,直看得钱程的后脊梁阵阵发麻,硬着头皮解释说:“陛下,臣的离魂之症越发严重了,提起笔来那字就像蚯蚓一样,臣怕有污圣视,故而不敢写折子。”
良久,景恒之站了起来,冲着她动了动手指头:“过来,你写几个给朕瞧瞧。”
钱程松了一口气,走到景恒之身边,取过笔架上的笔,叹了一口气:以前用电脑打字如飞,连硬笔字都写得狗爬一样,更何况是毛笔?
“陛下恕罪。”说着她眼一闭,手一抖,在宣纸上落下了几个字:我想回家。
景恒之目光如鹫,盯着她的神态、落笔的姿势,想从中看出些什么破绽。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和这个以前的仇敌接触过:只见钱程的睫毛长而卷曲,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仿佛一把小小的刷子;她的皮肤比许多人都要细腻,肤色白皙;鼻子小巧,鼻尖微微上翘;嘴唇紧紧地抿着,嘴角的弧度十分秀气……
忽然,钱程的眼睛睁了开来,那张脸一下子灵动了起来,仿佛一张山水泼墨话骤然之间上了颜色。
“陛下你看怎么样?”钱程拿起纸来,端详了片刻,凑到景恒之身旁,把那几个字递给了他。
景恒之恍然惊醒,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让了一步,拿起那张纸一瞧,顿时哭笑不得:“你这是在画烧饼不成?”
钱程垂着头,站在一旁一声不吭。
“行了行了,你站到那边去,一五一十地和朕讲讲,”景恒之淡淡地说,“朕可是收到了好几份弹劾你的奏折,你说的不好,仔细脑袋。”
钱程退到自己的位置上,搜刮着脑中所有的关于古代科举的东西,夹杂上现代的教育制度,侃侃而言,对大乾现今的人才选拔制度大加贬斥,强调全民选才的重要,建议朝廷将选拔人才的职权收归,建立常科和制科,建立从地方到中央的人才培训机构,无论贵贱,只要有才便可有晋身之路。
“只要陛下有一份求才若渴之心,不以门楣之见所困,天下贤士必定能逐渐抛却疑虑,为大乾的兴盛为百姓的安居乐业为陛下的宏图大志来……”钱程一时词穷,不知道这文绉绉的话该怎么讲,“来添砖加瓦?”
景恒之面沉似水,心中却好像煮沸了水一样:钱程的想法天马行空却值得推敲,有些话虽然他有点半知不解,却值得细细品味。他不由得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人来,一时之间一股杀意一闪即逝:此人留不得。
“钱大人,你的想法很是稀奇,若是照你所说,各类工匠、农夫、善术者若都能入朝为官,只怕虞太师第一个就饶不了你。”景恒之思忖了片刻,缓缓地道。
钱程嘿嘿一笑:“陛下,臣只是瞻望了一下远景,此事当然需缓缓图之,不可以一口吃成个大胖子。当务之急,必然是秋试,以前的规矩必定要废止,不然只怕试上来的人才一代不如一代。”
景恒之点了点头:“朕只是很好奇,此种奇思妙想,钱大人是从何处得来的?”
钱程只觉得景恒之的目光仿佛要看透她的灵魂,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陛下,不知为何,臣最近总是梦到先帝,先帝怕臣不得陛下欢心,特意入梦传授妙方,臣何德何能,能得先帝如此厚爱……”说着,她假意抹了一把眼泪。
景恒之不由得失笑,顺手拿起一本奏折扔给了他:“你瞧瞧,弹劾你的。”
钱程随手一看,只见上面的小篆笔锋有劲,一勾一划极显功底,令她汗颜。“……钱大人此举,动摇国之本,令无德之人随意入朝,实乃狼子野心,先帝在天之灵必不能允之,望陛下明察,惩一儆百,以儆效尤……”
“陛下,不知道哪位是虞苏明?”钱程挠挠头问道。
景恒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钱大人真忘了?虞苏明就是在昨日在大殿上的那位老臣,福王的老丈人,以前你的恩师,当朝的虞太傅虞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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