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过后,人就容易犯困。
林国荣坐在自己空荡荡的办公室里,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街道的工作好是好,尤其提了正股级后,工资又涨了一些,独立的办公室也总算给安排了,但总觉得,还是比原先区环卫处清扫管理所的体验差了些。
话说在原来的单位,林国荣虽然只是个副所长,但却是主持日常工作的。由于所长常年在外挂职,因此所里头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平时全都唯他马首是瞻;甚至连所里的财政,也都由他一把抓。九十年代就能经手每年七八百万的财政金额,林国荣也算得上是较早就面过世面了。
有时候林国荣难免也会想,自己为什么要主动申请转岗呢。
如果一直在所里混下去,早晚那个所长的位置都是他的,运气好的话,再过上几年,混个副处长的职务也不是没有可能。那样一来,不就稳稳的提副科了?
但转念再一想,出来也未必不好。
官场常言道,不经常调动调动,哪来的升官机会?
这不他才刚来西城街道没几个月,立马就副股级转了正股级,貌似应该是赚了。
林国荣站起来,摸了摸肚皮,他中午吃得有点撑。
今天街道值班一共6个人,除了他之外,还有1个带班领导胡剑慧,以及1个城建办的科员,1个不知道哪个科室的临时工,和2个看门的保安。午饭是除保安之外的4个人一起吃的,他和街道城建办的那个科员喝了不少酒,满桌子的菜,愣是吃得一点都不剩。林国荣喝了酒就话多,但今天的兴致倒比较一般,因为酒桌上没有可供调戏的漂亮女同志。
胡剑慧虽说是林国荣的贵人,一手将林国荣提拔到城管科科长的位置上,但林国荣脑回路向来清奇,对胡剑慧却没有太过强烈的感恩之心。在林国荣想来,自己迟早是要和胡剑慧平起平坐的,以后随便什么时候,他都有的是机会可以报一下这样的小恩。
比方说,街道办事处会议投票的时候。
林国荣这么想着,脑子一下就清醒了很多。
话说,我到底什么时候能提副科呢?
林国荣很惆怅地看了看窗外,外面一棵大树,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已经开始掉叶子了。
这一年,转眼又要过去,等到来年,他就虚岁35了。
35岁在体制内其实还算年轻,但林国荣心里却有点迫不及待地希望再更进一步。
前些天家里的宝贝儿子,刚给他科普了一个新概念。
股级干部,还不叫“官”,应该叫“吏”;提了副科,有了干部编制,那才是真正的“官”。
林国荣书读得少,眼光却不是没有。
听宝贝儿子把这个道道一说,他立马就觉得真尼玛有道理。
不过对于林淼提的另外一个建议——让他抓紧入党,林国荣就有点不以为意了。
机关里的中层干部想要入党,其实是非常方便的,无非就是递一张入党申请书的事情。很多年前,他的领导就有来动员过他,但林国荣一直懒得答应。
林国荣内心的想法其实相当幼稚。
他总觉得党员身份是可有可无的,能不能升官,关键还要看关系。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
今天和他一起值班的胡剑慧,身为一个少数民族的女性知识分子,一直以来也没入过党,现在还不是照样轻轻松松就提干了,而且今年才不过30岁——要不是胡剑慧确实长得不漂亮,以林国荣年少时跑江湖所建立起的阴暗世界观,他指不定还要往别的什么关系上去想。
也正因为有这个眼前的实例,林国荣现在越发无视组织上的明规则,最近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么拍好区领导乃至市领导们的马屁。
“要不明天去区政法委走一趟吧,也不知道老章在不在……”林国荣默默念叨着,百无聊赖地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
体重越来越大的身子,往单位新买来的皮靠椅上一坐,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他伸过手,拿起搁在凌乱的报纸堆上的茶杯,微微啜了一口。
早上泡的茶,早就已经冷了。但林国荣对这个并不讲究,他放下茶杯,又从抽屉里拿出几张书法风格特异的手稿,细细品味起来。
这是林淼《小院杂谈》的手稿。
林国荣为了避免值班无聊,特地从家里偷拿出来的。
对于《小院杂谈》的各篇文章本身,林国荣说实话看不出什么好来,但他确实也知道,这样的文章,自己肯定写不出来——因为就算让他读,文章中很多处的长句,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读懂了其中的意思,至于某些暗处的隐喻,更是一丁点都瞧不出来。
所以林国荣唯一能欣赏的,就只有儿子这一笔飘逸的书法了。
“这个字写得有味道……”林国荣看了一会儿,看得有点兴起,又掏出钢笔,直接在报纸上临摹起来。只是林淼这种自创的野路子字体,和林国荣常年使用的“机关体”实在有点不对付,饶是林国荣书法造诣已经堪称登堂入室,但无论怎么模仿,还是无法掌握住林淼这种字体的精髓,写了20来分钟,他就不得不放弃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老头子在梦里教的,这个弯……没有人会这么拐的啊!不过拐得还真挺有味道……”林国荣放下笔,手上拿着林淼的手稿,嘴里还不停地自言自语。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一个女人在门外问道:“老林,在休息吗?”
“醒着呢!”林国荣马上回答道。
街道值班平时没什么事,可既然来了,还是得稍微留出点脑子。
他马上站起来,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胡剑慧微笑着从外头走进来,一看林国荣桌上铺着一堆报纸,上面还零零散散写着好多字,笑着问道:“练书法呢?”
“随便写写。”林国荣客气了一句。
胡剑慧走到桌前,很有眼力地拿起林淼的手稿,问道:“这是你写的文章吗?你这个字体,变化挺大的啊!”
“不是我的,我儿子写的。”林国荣连忙道,脸上带着一百二十分的骄傲。
胡剑慧不由一愣,问道:“你有两个儿子?”
林国荣也一愣,反问道:“你为什么这么问?我就一个儿子啊……”
“一个儿子?”胡剑慧的表情更惊讶了,“6岁那个?跳级的那个?”
“老胡,你中午也没喝酒啊,怎么说话语无伦次的?”林国荣笑道,“我就一个儿子,不是这个儿子,还能是哪个儿子?”
胡剑慧看着手里的纸片,不禁摇头笑道:“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样的字,没个十几年的功夫,谁能写得出来?”
“我儿子能和一般人比吗?”林国荣很嚣张道,心说我儿子可是接受了“高等教育”的。梦中拜师这种事,岂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能想象的?
“真是啊?”胡剑慧听林国荣这么笃定的口吻,不由地动摇了,一边还忍不住叹道,“那你这个儿子,也太优秀了吧,真是天才啊。数学拿了全区一等奖,书法也这么好,什么时候带到单位里来,让我们大家看看嘛!”
林国荣被胡剑慧这么一说,虚荣心不禁受到极大的满足。
他笑着点头道:“看什么时候有空吧,我儿子现在也挺忙的,每天要上课,周末有时候还要补课,接下来不是全市数学比赛要开始了嘛,他还要训练。”
胡剑慧点着头,注意力却已经在不自觉中,被林淼那些文字里所蕴含的意义所吸引。
她默默地走到办公室的沙发前坐下,盯着文章,一看就入神了。
三十岁的女人,该感性的,还是很感性的。
林淼这种半鸡汤的写法,几乎是从一句话开始,就深深吸引住了胡剑慧的内心。
林国荣没打扰胡剑慧,只是奇怪地看着她,搞不懂胡剑慧为什么会对林淼写的东西如此感兴趣,甚至可以说,她似乎是痴迷进去了。
“写得有这么好吗?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啊?”林国荣以一种牛嚼牡丹的心态,观察着胡剑慧的神情。
只见胡剑慧时而微笑,时而皱眉,她看得很慢,逐字逐句,两三分钟才翻过一页,而随着她越往后读,眼中也渐渐地蒙上了一点水雾。
十来分钟后,当胡剑慧读完最后一句,她微微仰起头来,慢慢地吸一口气,又慢慢地呼出来,半晌,才叹出一句:“写得好啊,有水平……”
林国荣哈哈一笑。
紧接着,就又马上听胡剑慧道:“老林,我差点就被你骗了。你儿子要是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我把这张纸给你吃了!”
“嘿!你这是什么话,我亲眼看着我儿子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我还能骗你啊?”林国荣急了。
胡剑慧见林国荣认真的样子,跟着也迷糊了。
她脸上写着十万个不信,抓狂道:“不可能吧,这么老练的文笔,这种功底,我说真的,你让我来写,我也……我可能也写得没这么好!老林,我真的是没法信啊,你儿子是才6岁吧?”
“这种事,看天分的……”林国荣倒是信了儿子的鬼话,可他毕竟也不是笨蛋,知道“梦中拜师”这种事,是不能拿出来说的,只能勉强敷衍胡剑慧。
“老林,我不是信不过你,你儿子要是真有这样的功底,这里头能做的文章可太多了。”胡剑慧眼下分管西城街道的“教文体卫”,思路一下就飞到了她自己的工作上,很严肃道,“要不要我找人帮忙给你儿子做一下宣传,你儿子现在在哪个学校上学?”
林国荣回道:“百里坊小学。”
“哦……百里坊小学,校长是金晶吧?苗晓秋是副校长对吧?”胡剑慧业务熟稔,几秒钟就想起学校的负责人是谁,然后急吼吼道,“这样吧,我现在就找个人过来,东瓯市最专业的出版社编辑,让内行来看看你儿子写的东西。要是人家说好,我们想办法再给他登个报,上个月不是刚登了一篇吗?再让百里坊小学也配合宣传一下……”
胡剑慧说得很快。
这件事要是成了,可不单是百里坊小学的成绩,更是她胡剑慧的政绩啊!
一个小小的街道,要是能搞出文体方面的动静,那分管领导还不得陪同上天?
“也行……可以试试看……”林国荣这时候的脑子已经有点抽了,他只是机械地先答应下来,但过了几分钟,就在胡剑慧正拿着他办公室里的电话,跟对方那位编辑沟通的时候,他猛地又大喊一声,“诶!等一下!等等等等!我儿子这是要写书出版的,不能马上登报纸啊!”
胡剑慧刚巧说完,挂了电话。
她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林国荣,一脸惊愕地问:“你儿子要出什么书?”
林国荣三两句话把情况一讲。
胡剑慧不由高声惊呼:“家里还有?”
“还有好几篇呢!”林国荣道。
“快走,快走,赶快回家去,叫辆菲亚特回去。”胡剑慧忙把林国荣往外推,一脸说不出的兴奋道,“全都拿过来,让人家好好看看。”
“谁啊?你叫谁过来了?”林国荣一头雾水地笑着,边往外走边问道。
胡剑慧简练回答:“鲁建波,《东瓯日报》文学版的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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