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微微吹拂过天桥。
天桥上,依旧人来人往。火车站是一个城市中客流量最大的地方,当然此处又同时是鱼龙混杂藏污纳垢的灰色地带。不少行人从郭阳身边走过,当然其中并不乏冯琦安排的“卧底”,纷纷往郭阳的破碗里扔下价值面额不等的纸币。
郭阳目光浑浊,微微眯缝着双眼,裹着军大衣,忍受着越来越重的风寒。
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行乞简直就是无本万利,钱来得真是太容易了。他什么都不需要做,连话都不需要说半句,就不断有人往他的破碗里扔钱。
难怪屡禁不绝,不少人前赴后继。说白了,还是利益驱动啊。传说这里的不少乞丐,混上三两年,都纷纷跑回老家去盖上了小洋楼,这笔收入真是很丰厚啊。
郭阳眼角的余光发现,龙哥其实已经来了。他站在距离郭阳十多米处的地方,昂然而立,一直在暗中观察郭阳。
郭阳微微定了定神。继续迷瞪着眼,耷拉着脑袋,将青年小乞丐的角色演得惟妙惟肖。
龙哥的确正在关注郭阳。
郭阳之所以引起他的注意,主要是前几天他的收入暴涨,远远超过本区域其他乞丐,进入了龙哥的视野。而当龙哥意外发现,这位新来的乞丐居然识文断字,他就动了吸纳郭阳进入由他所掌控的职业乞讨团伙的念头,因为他的团伙急缺一个记账和统筹管理的“军师”人物。
龙哥甚至为自己的团伙注册了一家企业。
他事实上是逐步准备将行乞的操控当成一种生意来做,施行公司化的管理,黑帮化的控制。
但郭阳来得突兀,背景不明,龙哥自然不会轻易相信。
这两天,他一直在暗中观察郭阳,他在火车站区域的眼线无处不在,郭阳的一举一动都难逃他的窥探。
由此证明,郭阳的谨慎是正确的。如果他还是像一开始那样开着车来,没准就会暴露马脚。可既然郭阳把所有的戏份都做足了,龙哥的人没有发现半点破绽。
郭阳在等待。
龙哥在观察,犹疑不决。
但龙哥最终还是当场决定,临时将郭阳招募进他的团伙,不管郭阳是不是愿意,他都要接受自己的控制。
这是龙哥最大的倚仗。哪怕郭阳来历不明,但只要进了他的团伙老巢,你想跑都跑不掉。所以,管你是谁,只要你肯干活,那就好说。不好好干活,一刀子砍了扔到荒郊野外去,一个死去的来历不明的小乞丐,谁管这种人的死活呢?
就在此时,郭阳那边却出了一点状况。
他遇上了一位熟人。
高中同学高晓燕。
鼎文传媒本市分公司的经理。
高晓燕来火车站送客人,送走了客人,她慢慢溜达下来,往天桥下走去。她的车停在桥下的停车场上。
高晓燕没走两步,就发现路边的这个裹着军大衣头发散乱满脸污垢的乞丐有点似曾相识。
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上上下下认认真真打量起郭阳来。
郭阳心头一紧,但到了这个份上只能继续演下去了,万一被高晓燕看破肯定会让他前功尽弃。
高晓燕真的是有些疑惑。
其实单纯从外表形象来看,高晓燕认出郭阳来的概率倒也不高。但关键是郭阳骨子里的某种气质,当初给高晓燕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当眼前一个肮脏的乞丐竟然让她产生了某种错觉,与郭阳的身影似有重叠的迹象,她就变得很惊讶和好奇。
好半天,高晓燕也没有看出什么来。
但她一直站在那里看个没完、留恋不走,让难免又让郭阳心头紧张。此时如果暴露,光天化日之下,他大不了一走了之,结束这次暗访。但耗费了这么大的时间和精力,眼看就要接触到行乞团伙的核心信息,因此而功败垂成,未免太可惜了。
暗中拍摄的电视台的人这时也变得很紧张。
冯琦有些烦躁地搓着手,目光焦灼。
老汪皱眉道:“不太对劲啊,这女人难道是小郭记者的熟人?被认出来了?”
“八成是快要被认出来了。冯总,赶紧安排我们的人过去冲一冲,否则就曝光了!”
冯琦点点头,立即飞快拨打了几个电话。
天桥上的高晓燕柳眉挑着,一字一句读着郭阳的“悲惨身世”和“行乞宣言”,目光闪烁。
对面走来两个勾肩搭背的年轻人,说说笑笑流里流气地走过来,有一个更为夸张地用色眯眯地眼神紧盯着高晓燕玲珑曼妙的身影,吹起了刺耳的口哨。
这马上引起了高晓燕的警觉,转移了她的关注力。
她有些厌恶地瞪了身后这两人一眼,匆匆从包里取出一张十元的纸钞来,随手扔在郭阳的破碗了,扭头离去。
郭阳如释重负,暗暗松了一口气。
尼玛这个世界真的是太小,诺大一个城市,怎么就能遇上熟人呢?
龙哥慢吞吞走过来,淡淡道:“兄弟今天的收获不少嘛。”
郭阳嘿嘿干笑两声,赶紧一屁股起身来,端着自己的破碗,一脸谄媚地凑了过去:“大哥好,全赖各位大哥罩着,我才能混口饭吃!”
“叫我龙哥吧。”龙哥温和地笑:“你老弟什么学历?你的字很不错,没想到我们这种行当里还能出现你这么一个有文化的小乞丐。”
郭阳笑:“龙哥,我哪有什么学历,就是高中毕业。”
龙哥哦了一声:“高中毕业啊,也不错了,那为什么不去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好端端地跑到这里来行乞不怕丢人吗?”
郭阳故作贪婪之色:“龙哥,干什么也不如干我们这个来钱快啊,不瞒您说,我去年去南方打工,在工厂里累死累活,一个月才几百块钱。可看看现在,一个多小时,就赚了一百多块……”
龙哥大笑:“说的不错,好好干,以后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都少不了你一份!”
龙哥说完向身后的光头壮汉扫了一眼,投过暗示的一瞥。
龙哥转身就走。
郭阳心头一动,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这位行乞团伙的头头未必对自己产生信任,但看样子他一定是着急用人,所以要提前下手了。
光头壮汉心领神会,走过去蹲在那里,随意跟郭阳闲扯着。待龙哥走远,光头壮汉突然拍了拍郭阳的肩膀:“老弟,走,收摊,哥哥请你喝杯酒吃顿大肉!”
郭阳故作受宠若惊:“大哥,这我怎么敢当?要不我请您喝酒吧,我看对面有一家全羊馆,我们去喝全羊汤成不?”
光头壮汉大笑:“走!不过,还是我请你,这是龙哥的意思。”
郭阳和光头壮汉走了。
小楼上,冯琦有些烦躁,她紧盯着自己的下属老汪:“老汪,能不能跟上去暗拍?”
老汪为难地搓了搓手:“冯总,不行,我们只要一出现,肯定会引起对方的察觉,这些人都是社会底层的亡命徒,我们倒不是怕什么,我是担心会让小郭记者处在危险之中。”
冯琦恼火地跺了跺脚:“那怎么办?”
“报警?”老汪轻轻道。
冯琦摇摇头:“你报警也没什么用,反而会让郭阳暴露得更快。”
老汪耸耸肩:“冯总,我看其实也未尝不是一次机会,他们对小郭记者感兴趣,小郭记者跟他们走得越近,我们得到的有价值的线索就越多。”
冯琦一瞪眼:“出危险怎么办?”
老汪无奈地望着自己的上司,他总觉得冯琦对郭阳的关心似乎超过了正常的关心,不过他旋即想起郭阳同时还是冯家老爷子的关门弟子,也就觉得正常了。
郭阳对冯琦一口一个姐的亲亲热热喊着,冯琦担心他的安危也在情理之中了。
理是这个理,但老汪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
郭阳和光头壮汉进了那家全羊馆,要了一盆羊汤和一盘羊杂,又要了两瓶二锅头,两个人称兄道弟推杯换盏,开始畅饮。光头壮汉几杯酒下肚,就开始放浪形骸,开始调戏起全羊馆丰满的老板娘来。
但老板娘显然敢怒不敢言。
她们两口子在火车站这边讨生活,开一家小饭馆殊为不易,岂敢得罪光头壮汉这些地头蛇。所以被光头壮汉在口头上调戏两句,甚至是手脚上被明里暗里摸下臀部沾点便宜,她是强打笑脸相迎。
郭阳冷眼旁观,就知道这家店的老板跟光头壮汉这些人很熟,未必是团伙的成员,但一定是被行乞团伙间接控制的外围之一。
郭阳喝到三成就开始装醉不胜酒力。
他伏在桌子上,昏睡不起。
光头壮汉眼眸中掠过一丝嘲讽,他向老板娘使了一个眼色。
郭阳趴在桌上装醉,他明显感觉到来了两个人,动作粗野地一左一右地架起他,然后不顾他迷迷糊糊的满口胡柴,拖着他的身子就往外走。
被带走的过程中,郭阳微微睁开眼睛,观察着周边的环境。
但刚出了饭馆的门,他就被蒙上了黑色的头套。郭阳吃了一惊,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半途而废其实也不成了。
郭阳决定静观其变,不能自乱阵脚。
郭阳被光头壮汉带上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
轿车开动,飞快驰向未知的方向。但郭阳明显感觉到车驾驶的轨迹是在绕来绕去,所以尽管轿车行驶了大半个小时的时间,郭阳却判定目标方向其实并没有真正离开火车站一带。
轿车骤然停下,发出戛然的刺耳刹车声。
郭阳心神宁静,既来之则安之,也没什么好怕的。
郭阳听见车门被打开,光头壮汉的声音传来:“把他带到楼上去!”
郭阳继续装醉昏睡不醒的样子。
还是两个人上来一边一个架着郭阳,进了楼。而进了楼之后,郭阳头上的面罩才被取下,郭阳迷瞪着醉眼口中还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若有若无的酒话,实际上他眼角的余光早就将此地的环境扫了一遍。
这竟然是一间公司的开放式办公区域。
几张办公桌,办公桌后有几个工作人员。而正当中的位置,还有很醒目的公司logo:天诚商贸公司。
郭阳心里更加镇静自若。这一切与郭阳预想中的几乎没有差异,龙哥果然采取的是公司化的运营和黑帮式的管理,这家公司肯定还有其他的对外业务。
但郭阳穷尽一切记忆搜索,都没有从广袤如海的信息中找到对于这家企业的印象,哪怕是枝节碎片。说明这是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公司。
两个大汉架着郭阳穿过悠长的走廊,上了楼梯,直奔二楼。二楼的拐角处,龙哥身穿传统衫袍站在那里,目光凝沉投射在耷拉着脑袋的郭阳身上。
他摆了摆手,威严无比地吩咐道:“给他开个单间——”
两个架着郭阳的壮汉恭谨应是,继续架着郭阳往前走。前面是一道铁质栅栏门,将二楼的走廊生生分割为两个天地,郭阳心头一凛。但到了这个份上,万万没有半途而废的机会了。
其中一名壮汉去开锁打开了栅栏门。
两人架着郭阳刚要进去,突然听身后的龙哥淡然道:“让梅梅去照顾他吧!”
两个壮汉大吃一惊。
梅梅是何许人,他们自然很清楚,可龙哥竟然要让梅梅去照顾郭阳。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老大为什么这么重视他?
以这两名马仔的层次,自然不会懂得,龙哥这不是看重,而是一种拉拢和引诱。
因为特殊的见不得光的“经营性质”,天诚商贸公司的员工说白了就是龙哥的马仔,为了隐蔽和躲避警方的打击,他不可能面向社会公开招聘。正因为手下多得是这种彪悍马仔,打架斗殴没有问题,文差事就不行了,他们缺乏一个识文断字能不折不扣协助龙哥打理公司事务的助手。
所以龙哥看中了郭阳。
或者说试图控制和笼络住郭阳为他所用。
……
两名壮汉将郭阳带进了二楼深处最里面的靠南的一间房,然后将他安顿在席梦思床上就悄然退了出去,郭阳没有立即起床,而是继续躺在那里装醉,因为他拿不准这间房里有没有装监控系统,而龙哥又是不是正在暗处窥探他的反应。
大概又躺在床上装了半个多小时的样子,郭阳这才试探着缓缓起身,睁开眼打量着房间的情况。
这是一间完全按照酒店标准间风格来装修的居室,洗漱卫生间都在室内。床头左侧靠窗的位置,摆着两个小沙发。
郭阳游目四顾,仔细观察着,并没有发现有隐藏或者安装的监控录像。这个年月的视频监控技术还不像后来那么先进,如果真的有,其实有心人不难发现。
郭阳的第一个动作是去拧了拧门,发现门被从外锁死了。
他没有慌乱,又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双层的窗户外有结结实实的铁条防护网,也不知道是防盗还是防止室内人逃出去。
郭阳深吸了一口气,凝望着窗外。
傍晚的夜幕,纵横交错的路灯网下,借着灯光视野所及,全是密密麻麻明黄色的四层小楼,楼梯上粉刷着斑驳的铁路路徽图像,一栋紧挨着一栋,而继续往南处,正是链接省城与东部沿海城市的密密麻麻的铁道路轨中枢调峰站,郭阳嘴角轻抿,知道这应该是火车站南部的铁路职工生活区了。
这是一大片占地极广的建设于建国初期的铁路民居,此地生活着至少有近十万的铁路职工和家属。龙哥把自己的老巢和窝点安在此处,隐蔽性很强,很难被外界和警方察觉。
好狡猾的龙哥!
铁路生活区是本市最大的居民生活区,因为铁路的特殊性质,这片生活区其实独立于本市的社会管理系统,由铁路自己管理。这是治安防控的一个盲点地带。
这里面,藏污纳垢鱼龙混杂。
郭阳记得前世在铁路生活区整体改造的时候,他曾经来采访过,根据当时的情况,警方竟然从这块区域挖掘清理出一百多起大小不一的刑事案件来,甚至在铁路生活区最大的配电室底下,还挖出一具无法查明来历的女尸来,当时轰动一时。
而且,卖狗皮膏药的、走江湖卖艺的、看相算命的、****的……各种各样下九流的行当都隐藏在这片区域,来这里租房的流动人口几乎占了现在全市流动人口的一半。
各种违章建筑、各种违法案件、各种见不得光的事情,每天都在这里发生。如果不是十年后铁路和地方政府达成协议,对这片区域进行联合的整体拆迁改造和商业开发,很多秘密都无法暴露出来。
龙哥莫非是铁路职工子弟?
郭阳心头浮起一抹猜疑。这种可能性应该是存在的,但也不一定。当然,从种种的迹象来判断,龙哥团伙盘踞在此地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这种窝点一直没有被警方发现和剿灭,除了说明龙哥团伙的组织严密之外,只能说明背后另有猫腻。
郭阳站在窗前沉吟了一阵,又回到了床上闭目养神。
既来之则安之,且看龙哥到底想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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