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GL] 作者:允
镇国公主[GL] 作者:允
我道:“阿娘陛下是堂堂天后,心之所系,都是家国大事,韦欢、阿杨都是奴婢辈,怎值得阿娘为她大怒?此番改颜,为的必不是她,而是我。我令阿娘动怒至此,实在不孝,是以先行请罪。”
母亲淡淡道:“说说看。”
我从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心里犯怵,面上却越庄严,俯身道:“阿杨是我的乳母,我却不能约束于她,令她恣意妄为,触犯律令,是我之罪一;宋佛佑是我的女史,贤明通达,不能近贤远佞,反而疏远于她,是我之罪二。”
母亲冷笑不语。
我道:“阿杨之事,宋佛佑、韦欢早都有所谏诤,当日阿杨因我一语叱骂,便明为告病,实欲令我亲往掖庭延请,才肯复出当值,此为挟恩自恃;我的伴读入宫,馈赠往来,上下多有贪没,此虽是内侍的职分,阿杨却也多所纵容;我的财物,既在库中,却常有短少,去年我已命韦欢清查,后来又却不过情面,委了阿杨保管,她便从中作弄,监守自盗,我已觉其中有异,阿杨自我出生时便已在跟前服侍,既有保育之功劳,又有积年之资历,多年事务,亦全赖她经手,骤然斥退,恐人心不稳,故不敢大动,只好提拔韦欢,以她为阿杨之匹敌。韦欢年资薄小,不能服众,故才多所亲昵,以假威权。”
母亲斜眼看我,我话已说到这份上,只能继续道:“是我糊涂,想着阿杨夫、子皆为官身,又有保姆之分,我之于她,既是君上,却又是小辈;宋佛佑是阿娘跟前的人,又是方正君子,正事上须得听从,有些小事,却不好委她去做;只有韦欢,既非家世显赫,又无彪炳功勋,入宫幸进,得失皆赖于我,使唤起来最为顺手,是以日常便同她亲近了些——我只顾着自己方便顺意,却将修身正己、亲贤远佞的道理都忘了,此是我之大罪,伏请母亲圣裁。”说完将头又低下去,预备万一不行,拼着磕几个狠头罢,好在母亲并未再发火,只是以手抬我的肩,迫我直起身。
她脸上怒色早已褪去,面上像是有几分欣赏,又像是有几分遗憾,她用力地摸了摸我的脸,手动得极慢,眼睛盯得极狠,然而却不是凶狠的那种盯法,而像是在深思着什么,良久,母亲才又道:“你小小年纪,到底有什么私事是不好委宋佛佑去做的?”
我一怔,不知母亲为何天外问了这一句,这话问得实在私密,又不知怎么回答,便吞吞吐吐道:“都是小事,没什么打紧。”被母亲一看,只能半真半假地道:“是…女儿家私事。”
母亲若有所思,拂衣起身,淡淡道:“你方才说的道理,自己都记住才好。”说话时从袖子里拿出一卷东西,扔在我的面前,我打开一看,见里面是掖庭审得盗卖财物的人的卷宗,此事缘起何处,由何人上报,又有何人讯问,并口供、财物明细、干连人等皆一一在列,卷末署名却不是掖庭令,而是:臣左金吾卫将军丘神勣顿首再拜。
母亲已经下舆,步入百戏台,我也慌忙袖了卷轴,匆匆跟上。风吹过来,背上冰凉一片,原来短短时间内,我已汗湿重衫。
第75章 欺瞒
父亲久困于痹症,近来又染风疾,不喜人多嘈杂,因此晚上宴饮只有我们一家五个,奏的也非宏大之音,不过二三教坊新曲,胜在精巧罢了。他们四个都听得津津有味,我却连用晚饭的心情都没有,略坐一坐,推说身体不舒服,要先回去。李晟听了便关切地道:“是心疾又发了么?”
父亲原不知我白日里的事,听了便问李晟,李晟向他解释时我偷眼看向母亲,见她但端杯饮酒,并不过问,知道我白日的行止必已被她知晓,心悸之余,心口竟真的抽痛了几下,手上本捏着只酒杯装样子,这会儿手一抖,杯中酒泼了出来,洒在身上,我怕惹得他们大惊小怪,便忙稳住手,强笑道:“兕子不胜酒力,先同阿耶阿娘和阿兄们告退啦。”起身时但见母亲也站起来,看我一眼,停了停,方蹙眉道:“婉儿,你送兕子回去,命侍御医替她看看。”
婉儿应声出来,以母亲的步舆送我出去,开年事繁,我今日才是头一次与她单独相处,忙对她眨眨眼,将她叫道步舆之侧,笑道:“今日多亏了你,说来上次在汝州也多承帮忙,却一直未知如何感谢。”
婉儿道:“妾但尽臣僚本分,谈不上什么帮不帮忙。”
我感念她的心意已达知,便不再言,任由她送我回去,入门时迎我的已换作了宋佛佑,我问她:“韦欢呢?”便见宋佛佑一怔,答道:“听闻娘子不想见她,故已将她派去管库了。”
我心内焦躁,面上还只能客客气气道:“烦宋娘子宣她来见。”我以前私召韦欢时从不用“宣”字,宋佛佑也知道,看我一眼,方退出去,未几便见韦欢进来,比往日当众见我时还要恭敬,匍匐至我面前,口称“贱妾韦氏,拜见公主”。
这称呼实在是叫我心痛,刚想叫她起来,手伸出去时碰到了袖子里的卷轴,又缩了回来,扬声将宋佛佑也叫进,命人关了门,只余我们三个在内。
我不开口,她们两个便一直跪着不动,也不出声,连呼吸都细微得很。室内一时寂静如坟茔。
我将已经出到手腕处的卷轴给捏出来,慢慢展开,扔在了宋佛佑面前:“阿杨伙同几个宫人,盗窃宫中财物,私自变卖御赐物品,这事,宋娘子已知道了罢?”
宋佛佑一顿首道:“陛下今日已派人向妾说明此事,相干之人已被金吾拘拿,移在掖庭狱中,待陛下下令便行处置;陛下令着妾严查余人行止,申明规矩,使无有再犯。”
我看着她道:“你打算如何做呢?”
宋佛佑道:“本宫之事,公主已设定规,便按此规矩稽查访问便是。”
我嗯了一声,特地等了一会,才道:“韦欢,你觉得呢?”
韦欢也对我顿了顿首,她伏得实在太恭敬,我从这边看去,只能看到她的脑后,连头顶心都看不见,这样于她好坏参半,好处是可以瞒去她绝大多数的情绪,坏处是她将自居处于至卑微的境地,无论我是打她、骂她、还是一刀砍了她,她都无从防备,而且我还可以从她的身形动作和周遭人的反应上来推测她的情绪,还能获得高高在上的尊严感,而她从我这却什么也得不到,没有表情,没有尊敬,哪怕我现在叉开脚中间放空箕踞坐着,她也无从知晓——发明这套礼仪的人真是英明,仅凭一个简单的动作便完美地将君与臣、上与下的分野划了出来,从此人与人之间再不是简单的要好和不要好的关系,而变成了你揣摩我,我算计你的情势,君君,臣臣,真是其乐融融。
“宋娘子之言甚是。”这是韦欢的回答,简简单单七个字,没有包含任何感情,却听得我益加烦躁,一步过去,蹲在她身前,喝令道:“看着我。”
韦欢没有马上抬头,我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迫她抬头。她先有些反抗,忽然又收了力气,头被我带得骤然一动,又低下来,两眼平平地盯着我看。
我从她的眼里看我自己。不必伪装,我的脸色便已有几分凶狠,这凶狠十分陌生,然而韦欢的眼神却比我更凶悍,仿佛受伤的野兽一般,我不自觉地用上了力,看见我的手在她的下巴上掐出痕迹,她却像没有知觉一样,既不呼痛,连眼神里也没有半分示弱。
我们对峙了良久,中间宋佛佑不安地动了动,轻声道:“公主,韦欢不是宫婢。”
我瞪了她一眼,将她赶了出去,再看韦欢的时候才松了手。她的下巴已被我捏得泛青,我从未知道自己的手劲有这么大,心里有些后悔,可是再看见她的目光,又愤怒起来,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你做的好事。”
韦欢嘲讽地一笑:“公主学陛下倒学得有几分像了。”
我一怔,马上针锋相对地道:“阿娘杀人从不手软,你觉得这点上我能学到几分?”
韦欢不语。我见她有退让之意,重新坐回去,卷轴方才被我踢到,如今已经散开,露出最末的署名,韦欢见到丘神勣三字,面色微变,不自觉伸手一够,又马上缩回去,我瞧见了,冷笑道:“是丘神勣审问的,你如意了么?”朝中官员,除去宰相之外,能被我记住的不多。丘神勣却是其中之一。邱氏本是武功起家,他也因此累迁为太子右卫率。
李晟待宫人仁厚,东宫中捉到违禁的人,往往从轻发落,这丘神勣却一反李晟之仁政,一旦遇见犯禁的宫人内侍,往往大加鞫审,务兴株连,李晟对他甚是厌恶,数次奏请父亲免他的官职,却因母亲作保,倒叫他不升反降,做了左金吾卫将军。他在宫中也算赫赫有名,据说年小的宫人们不服管教,只要听见一句“送你去邱将军那”,便再也不敢淘气了。
韦欢又将头低了下去,低声道:“金吾护卫宫城,抓到盗窃的宫人,审问之后呈送陛下,不是理所当然之事么?有什么如意不如意的?”
我真是被她气得不轻,几乎是跳着站起,冲到她面前,冷冷道:“丘神勣有酷吏之名,他一审问,会牵连多少人,你知道么?”那些人里有从小将我照看到大的乳母,有陪我游戏宴乐的宫人内侍,甚至还有贴身跟随过我的护卫,全都是活生生的、我身边的人,这些人原本只要承受些轻微责罚,如今却被酷吏鞠审,很可能性命不保。
韦欢冷冷道:“他们若行得端坐得正,怎么会怕邱将军审问,又怎么会被牵连?你真这么心疼他们,为何不严加约束,使他们不犯禁令?你自己纵得他们无法无天,出了事再来替他们求情,岂不是可笑?”
我无法抑制怒火,一伸手便将身边几案上的东西全都扫到地上,盘碗果点平平砰砰地跌了一地,韦欢对我的怒火无动于衷,反而直起身子,继续道:“宫中自有法度,你是公主,可以无视这些法度,我们却没有这样好的气运,犯了错,便受罚,天经地义,谁也逃不脱。”
我心里知道她是在胡搅蛮缠,可是我在母亲面前可以急中生智,对着她却始终是口拙,憋了好一会,才只道:“此事本可以由我自行审决,至不济,也可以交殿中省或内侍省,我不信区区盗窃,便能致人死罪…”看着她,又道:“我也不信,区区盗窃之事,能惊动金吾将军从京中特地送信过来,除了此事,你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你同你在京城的党羽,到底向姓邱的说了什么?”
韦欢这时才真正动容,看了我一眼,垂了眼笑道:“你倒是有长进了。”
第76章 臂膀
“长进?”我被韦欢说得有点想笑,却笑不出,“什么叫做长进?猜疑自己身边的人?还是时时处处想着算计旁人是长进?”
韦欢道:“你不算计别人,别人也要算计你。与其被别人算了去,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我看着她:“所以你姐姐从未得罪你,你却思其患而豫防之?”
韦欢冷笑起来:“从未得罪我?你该去四处问问,从来可有嫡出的不‘得罪’庶出的?你以为我的那些陈设和分例是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就算你真天真不识世务,那你自己的三哥,燕庶人李倬是怎么死的?吴王又为何三岁便出京之国?数岁不得入京一见?你序齿第二,圣人就当真只有两个女儿么?掖庭宫中无数冤魂,听了你这话,只怕都要笑了!”
她当初特地算计韦欣,果然是有旁的理由,我心里竟莫名地有些悲哀,既是为自己,也是为她。韦欣坠马时,我不怪她骗我。因为那时我和她不过是萍水之交,我待她只是寻常,她待我如寻常也是自然。母亲不喜欢旁人算计自己,我却觉得无可厚非,毕竟这世上的一切并独独非为我而生,各人自有各人的利益,陶渊明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己歌’,死生大事尚且如此,何况些许蝇头小利?我所气者,却是后来我们既已那样亲密,韦欢本可以大大方方地与我交心,我也愿意罄其所有地帮助她。而她却选了最生分的一种方式。
我至今还记得那日在汝州饮宴,我分冬梨给韦欢时,她说的那句“朋友之间,不必客气”。那是她头一次承认我们之间是朋友。我面上虽未说,心里却欢喜非常,觉得我们虽未必能到高山流水之境,却也可做一对光武子陵般的好友,后来纵是对她起了别样心思,却也从未想过要与她疏远至恪守上下之别的地步,谁料她却这样待我——她既肯这样待我,那之前那些事,到底是出于对朋友的自然亲密,还是别有用心的攀附利用?她曾那样关心我的饮食起居,是出于对一位密友的照顾,还是出于对一位公主的照顾?倘若连她和阿杨对我也只有利用而无情分,我身边其余人的感情,又有几分是值得我相信的呢?
韦欢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嘲讽。近一年来,她的形容居止越来越像是个合格的宫里人了:轻柔、温顺、动静都透出一股居下位者的恭敬谨慎,然而此刻的她却露出了全然不同傲慢的表情,像是我刚见她时那样,像是真正的韦欢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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