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GL] 作者:允
镇国公主[GL] 作者:允
我没有子孙, 因此长久以来,虽享受着帝室尊荣,却从未体会过这种由诸多近亲所带来的兴旺。女人社的成立改变了这一点,贺娄璎珞——直到现在我才知她的小字,而她已习惯了用夫姓,所以我们还唤她贺娄——有好几个弟弟与侄子在朝为官,其中一人明经出身, 已位在五品之上,一个姊妹嫁了京兆韦氏某位四品之官,夫家亲戚中从前交好者亦有一位三品上卿贺娄敦, 徐真如海兄弟不蕃,却有一侄曾任华州刺史, 而今正到了期满改官的时候,婉儿故去的舅父郑休远有六子四女,其中二人以恩荫入仕, 一人举进士,二人举明经,俱在朝中数年, 最小者新中了制科,母亲御笔钦点,选了士人梦寐以求的脱白官、咸阳县尉,女皆嫁薛、裴、王、李,裴兰生近亲凋零,尚有几位表姊妹嫁在大姓之家,姊妹又生子女,也到了联姻的时候,独孤绍是本社成立一月后经崔明德引荐进来的,本人并无子女,妹夫骆逢春经我力荐,已授左武卫将军,堂兄独孤闳为同州长史,从侄独孤霖自军学毕业,授果毅长上,余人亦大致如是。
崔明德将众人有意而又无力提拔的亲戚一一收集与我看了,我们将这些人依据履历大致分类,三品以上及权要理了一类,五品以上及官低权重者理成一类,年轻子弟有望科举者又理了一类,其中与我略有些来往的,或是确然投靠者又单列了一份,略加斟酌,经我之名,举荐贺娄敦为秋官尚书、徐崇为度支郎中、独孤闳为左肃政台侍御史,小官小职本不消上报圣听,直接托付各处,因两派争斗剧烈,低品职司竟比母亲直截任命的中高品级还难争取,我见机会难逢,索性将这些小职位的名字也一体报给了母亲,
近来人事变动剧烈,空缺不少,母亲也愁无人可用,见我呼啦啦塞了十余个七八品的小官职到眼前,也不过一笑而过,御笔钦准。
李武相争,至今尤烈,至二月中尚未有片刻消停,我打定主意不参与这两面的争斗,除了一心一意、见缝插针地往各个官缺中塞自己人之外,便是为母亲准备礼物。
年年圣寿都是大事,今年尤其如此,李武两方无不摩拳擦掌,意图博取母亲欢心,连李旦都为此忙了许久,花费重金为母亲译经文、造佛像,论财力我是远不及这些人的,且所有人都往贵重里走,倒是显出我的诚心的时候,因此今年我别出心裁,不备实物,只办了三件虚事:上疏请将圣寿日设为万寿节,放假一日、都中大酺、赐七十以上老人酒肉、赐天下武氏钱帛;请人编千人大舞,名之为《千秋万寿舞》,于圣寿当日为母亲表演;请崔明德写了万言《天下圣人赋》,将母亲歌颂为古往今来的圣人之一,与尧、舜、禹、老子、孔子、孟子以及汉高、光武、高祖、太宗、先帝并列,译成多种文字,每种都手抄一份,献给母亲。
母亲对我的礼物最为满意,赐了我一份《孝经》——与当年李晟获赐的那本不同,这一份是先帝亲自阅读批注过、包以紫色封皮、饰以金玉的版本,封面上还以御笔书写了一个大大的“孝”字,仿佛不如此则世人无从知晓我的孝顺。
赐这本书还经过了一个小小的仪式,母亲早早起命我在家等候,派中使掣制书及《孝经》,引了长长的队伍来我家中颁赐,我则穿着朝服,斋戒焚香,率阖家上下恭敬领受,而后将这本小小经书精心装裱,供在正堂。
次日清晨,我便朝服入宫,在宫门外跪谢天恩,另呈了九样小礼物,又次日宫中又大张旗鼓地赐了回礼,于是我又入宫谢恩,呈献礼物,如是者三,方结束了这一场表演。
我终于又便服进了宫,母亲着家常的浅紫袍衫,在便殿中盘膝而坐,听尼师们讲《目连变》,一场变文连说带唱,讲得绘声绘色、精彩纷呈,母亲却全无听讲的心思,略坐一会,便挥了挥手,经讲戛然而止,众人窥母亲之意,依次退出,我看看母亲,又看看婉儿,婉儿对我悄悄摇头,我便留了下来,母亲蹙眉坐了一会,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被贬斥之宰相,再召回来,可为何职?”
我又去看婉儿,婉儿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曾言语,母亲斜着眼看我,半笑不笑:“若不知如何回答,就替你上官师傅奉杯茶,好生求教求教。”
我微微生出些紧张,忙低了头掩饰过去,轻声道:“被贬斥的宰相有许多位,不知阿娘说的是哪一位?”
母亲面上不快少解,半眯了眼道:“你说该是哪一位?”
我道:“豆卢公、杨公年资甚高,卓有政声,王公出身大族、诗书自华,还曾向阿娘献过右军字帖,儿以为可召他们回来为侍郎,朝中也当无异议。”
母亲不回答我的话,只看婉儿:“你以为呢?”
婉儿道:“妾以为公主所言甚是。”
母亲露出几分真正的笑意,缓缓点头:“既是你也如此说,就拟制罢。”似有些疲惫,自起身去了那边榻上小憩。
我待人都散去,靠近婉儿一步,低声唤:“婉儿?”
婉儿左右瞥了一眼,也靠近一步,悄声道:“考较三郎学问,不如意。”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脱白:士人第一次入仕的官职,即脱离白身的意思,咸阳县尉一般是两三转后才能担任,作为脱白属于极其优渥的官职。
第380章 提防
母亲召回被贬斥之宰相这事并不出我的意料, 或者说,并不出我及我这一处的人之意料。李昭德之被贬, 初时主要只干系着李昭德与武承嗣, 然而随着来俊臣疯狗似的搜集证据、锁拿敌手, 以及李千里打架之事的推波助澜,这事渐渐地演变成了一场全面斗争, 原本与李昭德不大对付的士族大臣,现下都已加入到战团中,武承嗣一方则以来俊臣和武懿宗为主,疯狂地告人谋反、诛杀大臣。偏偏母亲原定于今年封禅嵩岳,斗争至此,已颇影响到了母亲封禅的愿望,暂将被贬斥之人召回来, 稳定朝局,便是理所当然的——这也是去岁崔明德便与我商议、先和几位与李昭德走得不太近的宰相结交的原因。
母亲考较李旦这事倒是大出我的意料。她对李氏宗亲一向防范备至,李旦等人到十余岁尚未受正经的经学教育, 好不容易出了阁、成了亲,却依旧是孤零零地住在东宫, 所读之书,所见之人,都严受监视, 且李旦因年纪越大越像李晟的关系,益不得母亲欢心,日居深宫, 希得见召,我实在料不到母亲会在这时突然关心起他的学问,也绝不认为,这考较是随意而来。
我在沉思中踏入了流杯殿,自守礼搬出宫后,母亲便命阿欢也搬到了此处,又因崔明德也被赐住侧殿,这些时候我们三人几乎日日在此相见。
今日阿欢却比往日更郑重,还远未到平日相见的时候,她便已立在殿中指使着侍儿们搬这搬那,又叫人预备吃食、饮茶、果点,我看她像是要招待贵客的模样,奇道:“有谁要来?”话音刚落,已见那佛奴自门外快步进来,清脆地道:“独孤祭酒过来了。”
阿欢脸上绽出大大的笑——自守礼搬出去以后,我便少见她笑得如此灿烂了——快步走到殿外,在廊下已见独孤绍大步进来,远远便拱手:“王妃。”见了我也郑重行礼,只是弯腰时对我眨了眨眼:“公主。”
独孤绍这厮笑得也远较平日灿烂,登阶与阿欢虚客套了几句,阿欢笑道:“已为你备了衣裳,一会便可换了。”她便迫不及待道:“既已备下,现在就换罢。”随侍儿入了屏风后,片刻后出来,却换了一身红色窄袖毬衣,我看她装扮,倒有所悟:“你约了她打球?”见她含笑点头,心念一转,便知就里——必是以打球为名,约独孤绍进来,顺便问守礼之事。
果然坐不片刻,阿欢便已将话题扯到军学身上,军学皇家学院经我找人上疏提议、母亲允准、着人筹办,本月已经建成,军学原在尚辇局附近,军学皇家学院便征用了左春坊的一部分地,起了一大院落,守礼等四位未成亲的皇孙,还有武氏六名年轻子弟便一道住了进去,每人只准带四名侍从,其余皆由宫中供应,采用我所提议的军事化管理,毕业之前,不经长辈接引、或凭祭酒手书则不得出门,看似等同软禁,其实却令他们接近中枢,一有风吹草动,母亲与大臣们便都知晓。
独孤绍亦知阿欢之意,直接便笑道:“大郎很好,头几日没什么训练,只叫他们相互熟悉,两处子弟,都算融洽,无人闹事。次后几日,早晨请广文馆的学士教《吴孙子兵法》,午后以三卫郎将分别教导骑马、射箭、挽弓、跑步四项,共一个时辰,其余时候,或自己读书,或与同窗游玩,都可随意。住处虽然不大,每人亦有内外三间大屋——不含仆从所住之廊庑,只是起居、读书、会客之所。饭食一日三餐,与宰相之饭同出一灶,按三品供奉,点心亦同,大院中有苍头二十四人,为打扫、差遣之用。”
这话我早已与阿欢说过,她却偏要听见独孤绍再说一遍才放心,又问起守礼的起居细况,独孤绍显然是上了心,答得十分细致:“吃得和他的兄弟们差不多,除了不大爱吃肉外,没什么挑剔之处,到了时间便睡,睡前一个时辰不吃东西,早上起得早,自己在书房摆弄那些木头架子什么的,我和苍头们说过,凡是他们要的东西,尽力而为,倘若他们闷了,可以由校尉们带着在宫门处跑一跑,或是骑马蹴鞠,院外便有球场,院中有靶场,专设一厅为博戏,休息时叫一二歌舞也无妨——只不许人留宿。二娘在前朝时,若无事也可去看看,只要下学之后,确知是家中长辈来接,门上便会放人。”
我正要答应,阿欢却道:“旁的人有长辈接么?”
独孤绍道:“武延基、武延秀日日有人接回家,旁的或三日,或五日接回一趟,几位皇孙…近亲长辈只有陛下、周王和公主。”
阿欢抿嘴不语,我知她的意思,轻轻将她手一握,向独孤绍道:“你说他们会出门跑马蹴鞠?我倒正要练习球艺,和这些年轻小郎君一道学一学也好。”
独孤绍但笑说“好”,外面又道:“崔尚宫回来了。”转头一看,已见崔明德换了衣裳,着便服过来,看见独孤绍便一怔,独孤绍两眼发亮,倏然起身,大笑道:“崔…尚宫可好?王妃约了我们蹴鞠,你要一起来么?”说话间已迎了她向这边坐,殷勤为她推杯端盏,崔明德淡淡一笑,自她手上取过茶杯,小喝一口,向我道:“今日陛下召问公主了?”
我点点头,确见只我们四人在,便将母亲所问、以及婉儿所说复述一遍,崔明德和阿欢与我所想不谋而合,阿欢微蹙了眉,崔明德则直接道:“可知问了些什么?”
我摇头:“婉儿没说,只知阿娘不甚满意。”
崔明德淡淡道:“陛下不满意也未必是坏事。”
我心中一动,刚要说话,阿欢将我的手一扯,我将话咽下去,又问崔明德:“堪舆图听说要画成了?”
崔明德道:“有些‘比例’还要核对一下,今夏应当便能完工。经办此事的人中颇有两位圆滑老练、熟知边防关隘的,想补入军情司,我观他们办事妥帖,二娘有空可以见一见。”
我自无不应,因今日再无它事,独孤绍催着踢毬,崔明德被她缠不过,只能回去换了衣裳,又请了几位社中人过来,就在殿前空地设了球门,随意分两拨去踢。本是阿欢起的头,她却不肯下场,我见她不去,便也没参与,与她一道坐在一旁,边观看边悄声道:“你方才扯我一下,是怎么了?”
阿欢目不斜视地道:“三郎是故意答不出还是认真答不出,与你们这女人社又有何干?何必什么都与她们说?”
我蹙眉道:“既是共同商议,自当知无不言。再说了,我不说,难道她就猜不出来么?”
阿欢不答,却莫名道:“你那个女人社起了也有些时候了,事情不见做了多少,以我观之,却似是有些不分上下尊卑?而且你唤上官承旨叫‘婉儿’?唤崔二是不是叫‘明德’?”
我道:“我们约好不以等级分人,彼此以排行论,婉儿是因我嫌‘上官大娘’不好听所以才这么叫的,她也答应了。”
阿欢自鼻孔中哼出一声:“我就知崔二不安好心,这些人投靠的明明是你,社中做主的人也该是你,她却放任你做这些不分上下的事,削弱你的威权,如此社虽起了,岂不还是一盘散沙?”
我道:“并非如此…”刚想与她解释“民主投票”的要义就在人人平等,却又被她一长串话震住:“崔二出身清河崔氏,这是命里注定、无可改变的事,你可以不管你的宗族亲朋,她呢?千年族姓,簪缨门阀,和你做些小打小闹的改革没什么,真依你那纸上所为,要均等官民,断绝士人之望,她岂能答应?你又岂能信她?”
阿欢说的有道理,我反驳不了她,可心头沉甸甸的,说不上怨怪,只是感觉有些闷,很小的一点点,想伸手去握阿欢的手,到一半又迟疑,她叹了一声,将自己的手伸出来,搭在我的手上:“幸而我已无近亲族人,只要大郎和无生忍无病无灾,其他所有人是藉祖荫而安享尊荣、还是与庶民黔首而等同…都与我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 二平:呃…事情还没做成就先内讧,这真的好么?
韦欢:不好,但是我想。
二平:知道你为何受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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