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遇点点头,门“吱呀”响了两声,屋内归于一片寂静。年轻人重新躺倒,即使戴着伪装,面容也显得清秀俊朗。
临出发前,江南江氏派了人秘密来到他的郡王府。李遇纳闷之后接见,却是他的亲舅伯江虞。李遇长到二十多岁,还是头一次见着自己母族的人,激动之下,难免陌生。
江虞是个十足十的书生,遵守父亲留下的遗训,江氏三代不得涉足官场入仕。因而这么多年,也从未有人入京探望江皇后和她的三个儿女。
李遇只留着抱琴在身边,有些尴尬唤了声舅伯,而后竟是无语。
江虞倒不以为意,看着自家外甥的模样,从他的眉目里追忆着自己唯一的胞妹,长叹道:“倒是和蕉儿有一半相似。”
李遇眼圈一红,陡然觉着亲切起来,他不愿沉溺于哀伤,笑道:“父皇常言,明达和母后酷似,若是能老老实实坐会儿,便像了九分。”
江虞这才拈须笑起来,道:“也不知道何年何月能见见那孩子。沐公待她可好?”
李遇正色道:“她二人两情相悦,阿怀待明达极好,舅伯放心。”
回忆到这里,李遇才觉得心下有些暖意。他自己是何其幸运,年少之时和郎怀相识,有明达这么好的妹子,又得以和抱琴厮守。而后他又觉得郎怀也是幸运,能得自家妹子倾心交付。
他一时高兴一时忧虑,竟是隔了好一会儿才睡着。
郎怀生辰之后,也到了闭门一月的期限。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她选择好兵部各司主事,便请了旨意,让兵部那些官员个个安心做事。
没几日,明皇下旨群臣觐见。郎怀带了明达一起前往芙蓉园,大家都明白,这是丞相之位要定了。
此事李迅早已下定决心,扶着塔坨荼上位,算是给这位早早抉择好立场的礼部尚书一点甜头。郎怀几番思量,也觉得除他之外,再无合适人选。只魏灵芝有些烦闷——只怕礼部尚书一位他是必须要接任了。
大热的天,亏得紫云楼临水而建,又放了许多冰盆,才让明皇愿意上朝。
他一身轻薄常服,手里拿着李迁才贡上的一把紫竹江山扇,歪坐着:“上官元已然伏法,但相位不可久缺。朕今日想定夺了人选,诸位爱卿可有举荐?”
塔坨荼老神老在,低头站得笔直,一声不吭。李迅因着天气太热,明皇赐坐,也有气无力一手拿着冰块一手扇风,看不清神色。郎怀素袍缓带,想得却是明达说什么曲江流饮,心思根本不在朝中。
眼见无人应答,明皇轻咳了下,问道:“迅儿,你觉得呢?”
李迅手忙脚乱搁了冰块,道:“父皇,儿臣理政虽是用心,但自然期望有人能帮衬着。父皇目光如炬,儿臣唯父皇旨意。”
这回答让明皇陡然生出一股眼下的帝国被他牢牢掌握的愉悦来,他和颜悦色,目光转向殿中的李迁。这些时日来李迁按着他的示意,一步步离开长安,收回这些年遍布朝野的触手,态度恭谦,让明皇生出许多愧疚来。
“迁儿,你呢?”
李迁似乎在发愣,根本没料到明皇会问他。他身体微微一晃,晃得明皇一阵心软,才朗声道:“儿臣惶恐。此等大事,儿臣不知。”
明皇颔首,又问:“郎怀,你说。”
郎怀早知明皇定会问她,唇边带笑,道:“陛下这是在给臣出难题了。臣是武将,治国一事哪里懂得?陛下,臣以为您决断便好。”
明皇哈哈大笑,道:“偏生你会泼皮耍赖。也罢,朕有意以塔坨荼为丞相,礼部交由魏灵芝。”他顿了顿,如愿看到魏灵芝面露惊喜,才续道:“爱卿们可有异议?”
“臣何德何能?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塔坨荼忙跪下,言语间真诚无比:“微臣不过是个胡人,能听圣人教诲陛下教化已然万幸,陛下恩遇臣铭记五内。但臣自知德才皆劣,实不敢担此大任!还请陛下另择良相。”
明皇摆摆手,道:“胡人又如何汉人又如何?都是我大唐的子民。你莫要推辞,朕知道你的本事。此事便这么定了。魏灵芝,好生做事,莫堕了你老师的名声。”
魏灵芝忙跪下道:“臣遵旨。臣定不负陛下信任。”
如此相位安定,六部在平衡之下慢慢进行着权力的流变。赵摩严慢慢收拢了爪牙,不再滋事。若按着这般形势,大约他的刑部尚书也将到头了。
明皇见群臣无人敢质疑他的决断,顿生出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豪情,笑道:“既如此,便退朝吧。明日朕大宴曲江,给爱妃过生辰。诸位爱卿可莫要缺席!”
明皇大步离开,去找梁贵妃以慰心怀。郎怀则悄无声息离开,没注意到李迁眼眸里阴晴不定,没看到李迅的身子骨愈发孱弱起来。
第109章 明宫徒留儿郎血(三)
郎怀还没回到住处,就瞧见兰君手里拿着个包袱迎面而来。她站定等兰君走近,问道:“你怎么来了?”
兰君笑道:“姑娘已经心急上船了,怕爷回去扑个空,特让我来寻你的。”
郎怀摇头笑道:“看来你东西都备下了,那还等什么?走吧。”
兰君笑着应下,跟在她身后,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她见郎怀似乎心情不错,踌躇片刻,问道:“爷,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郎怀头也没回,道:“讲。”
兰君看了看四周,侍卫都离得挺远,便开口低声道:“爷,阿竹如今也过双十年华,您该替她考虑的。”
郎怀扭头瞅了瞅她,打趣道:“兰姐姐,你还比竹君大两岁,你怎么不考虑呢?”
兰君无奈地瞥了她一眼,道:“爷,我心思可不在你那里。若真有一天遇到有缘人,您可得给我备了上好的嫁妆才是。”
“是是是,都听姐姐的。”郎怀笑了笑,心道自家的几个大丫鬟一个比一个有主意,真是好样的。她二人闲扯数句,郎怀才正色道:“兰姐姐,阿竹的心思,我只能铭记于心。”
兰君暗叹,自家爷和明达相知相恋,她们这些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哪能不知?偏偏当初随着郎怀征西的是竹君那个傻丫头,痴心尽付。
“这么久以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妥善安置她。”郎怀和她走到曲江边儿上,看着浩荡池水,岸边柳色茵茵。“后来她跟我说,只求在我身边待着。兰姐姐,当初兕子介怀于我,我也是一门心思想,能守着她,看着她完整无缺,此生便也无憾。”
“我给不了阿竹别的,只能给她这么些许。若她将来得遇良人,心悦于他,我当她是姐姐一般,为她风光大嫁。若她就愿意在沐公府里,难道我不能护她一辈子么?须知你们几个在我心里都如亲姐姐一般。我们名为主仆,早就亲如一家的。”郎怀坦坦荡荡,对着远处划来的画舫挥手示意,又道:“兰姐姐,这些事就不必告诉兕子了。”
兰君不免为竹君那个痴人觉得难过,又觉得郎怀这般落落大方,倒比那些口中拒绝实则行止卑劣的伪君子强得太多,又见她对明达一心呵护,自然明白她担忧些什么。“爷放心,我懂分寸的。”
画舫已到眼前,明达璃儿竹君三个站在船头,一个赛一个的高兴。陶钧和侍卫们放了踏板,郎怀和兰君依次上船。她笑呵呵问:“怎么这么心急?天还没彻底凉下来呢。”
明达急急拉住她胳膊,走到船尾,道:“你看你看,我钓的!”
郎怀凑过去看了眼,陶缸里水声玲珑,一尾红鲤摇曳不止,吐着水泡,看起来憨态可掬。郎怀点了点明达的鼻尖,笑道:“就一尾啊。”
明达趴在陶缸边上,伸手入水,来回荡漾,笑道:“钓一尾玩玩咯,就等你看两眼的。”她说罢,站起身呼喊:“快来,把这倒霉的小家伙儿放回去吧。”
竹君立即拿过一只大碗,小心翼翼从陶缸里捞出红鲤来。二人走到船边儿,一同用力,连水带鱼儿一齐泼了出去。波光滟滟,夕阳正缓缓落下,那尾红鱼只激起了朵小小的水花,就再也寻不到身影了。
夜里众人围坐船尾,点了两盏宫灯,烛光明灭下,清风带着满池的荷香,顿生凉爽。郎怀解下玉跨,松了松领口,半倚在藤椅上,看着明达和竹君璃儿三个人斗嘴,对陶钧道:“莫怪人多好游乐,若能得闲,这般日子谁人不想?”
陶钧递上从冰桶里取出的葡萄,笑道:“爷是劳碌命,莫羡慕了。”他见郎怀喜欢葡萄,但还是劝道:“爷,吃着好吃,但不可过量,须知……”
“得了得了,我知道。”郎怀打断他,指尖用力,掐下一小节,道:“就这么多,可放心了?”
陶钧憨憨一笑,不再答话。过不多时,明达来了兴致,要璃儿去取把琵琶来。她侧着脑袋,道:“今天你们可都是有耳福的,本姑娘可轻易不奏曲哦!”
她横放琵琶在膝,沉思片刻,才拨动了琴弦。曲调欢快,很有异域的爽朗。若说固城公主当年以乐曲冠绝长安,是因着她刻苦练习,明达则是骨子里总带着蔷薇花般的精致。
虽未饮酒,郎怀已然微醺。洗漱既毕,她几乎是迫不及待抱起明达,随着微微摇晃的船只,一起倒进床内。
两人面对面,明达温暖的小手托着她的脸,话音低不可闻:“二层只有咱俩,我让他们都在一层安置的。”
“兕子,永远都这样多好。”郎怀轻叹着吻向眼前的娇唇。退却了所有的欲念之后,只想这样和她静静处在一处。
如此宁静的时光,谁曾料到不过几月就只存于回忆之中?那夜里好似浮生一梦,甜憨清朗,回味悠长。
七月渐至,明皇腻味了芙蓉园的景致,下旨摆驾回宫。这位帝王如今安心将事务尽付太子李迅,已经不再临朝。
自塔坨荼成为丞相后,和李迅配合,一扫前几年李迁把持朝政之时的不正之风。赵摩严迫于无奈,甚至上书请求致仕。李迅想起明皇的叮嘱,给驳了回去。
各道募兵已然全部进京,如今兵部正加紧训练划分兵种。郎怀除了忙着这些,还在暗中为薛华准备些当初她破城所用的火器。而郎氏商行带回逻些的消息,亦是丛苍澜瑚真的闭关礼佛,固城打理土蕃内政,并无不恰之举。
郎怀几经推敲,也只能说丛苍澜瑚和固城之间定有协议,具体为何,就不是她这个外人能得知的了。
只是李迁安静到几乎长安城都感觉不到这位殿下的存在,就得要人好生思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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