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日功夫,那位雍容华贵的妃子已然憔悴不堪,一身孝服更显得风流弱质。尉迟安心下暗叹一声,挥挥手示意手下的侍卫替换掉含凉殿的侍卫。江良将三尺白绫奉上后,二人共退半步,尉迟安执礼道:“臣恭送娘娘。”
梁贵妃贴身的侍女们早就被撤换,此时身边跟着的是三个中年女官,俱恭谨跪下齐声道:“奴婢恭送娘娘。”
美人儿凄惶一笑,素手抚过江良托盘里的白绫,捏着一角缓缓提起。这一生恍惚如大梦,本以为入宫之后会寂寞到死,却忽而独得宠爱。她和明皇琴瑟和谐,只道大唐的皇帝陛下是她应有的良人,却终于发现,那个伟大的帝王眼眸深处,只有一个死去的人。
他爱的不过是自己年轻的身体、还算高超的琴艺,终究不是那个胡须阑珊的袁玄洪可比。
这个瘦削男人终身未娶,看她的眼神那么炙烈。在明皇不能发觉的时候,几乎毫不遮掩。梁贵妃这才体验到什么是坠入爱河,什么是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而李远究竟是谁的儿子,她自己也分不清楚。
自己苦守几月,到了这般田地,他是不会再出现,来救自己了吧。也罢,对于一个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离世的女人来说,死亡不过是最好的归宿。
梁贵妃将白绫丢给女官,等她们挂好在房梁上,等她们布置好“自尽”的修罗场,甚至眉眼间带了笑意。
她取下束发的银钗,任由秀发披散开来,一步步走近,抬腿迈上春凳。
白绫已然结好,梁贵妃臻首向前,足尖轻点,踢开了春凳。
她闭目就死,却在生死之际本能挣扎。身边的女官们纷纷跪地,口中念叨着什么,于她来说都已然恍惚起来。窒息感袭来,眼前一片昏沉,双颊却如火烧火燎。
而后身子一轻,白绫被人飞刀斩断,她还未摔倒,便被凭空冒出来的袁玄洪揽入怀里。
埋伏好的金吾卫从各处涌出,将来人团团围住,任他插翅难飞。
明达摘下内监的帽子,从江良身后走上前,道:“袁帅,许久不见了。”
袁玄洪剃了胡须隐匿于内监之中,难怪遍寻不到。他一手持着把短刃,一手将梁贵妃护在怀中,答道:“姑娘一向安于未央,为何要趟这趟泥水?”
“爹爹交给我行玺,便是在此时将你们这些奸贼斩落。”明达不屑于和他废话,道:“束手就擒吧!你逃不掉的。”
袁玄洪看了看怀里晕厥过去的女子,道:“姑娘,从淮一事罪无可恕,我无话可说。今日前来,虽知你们是逼我现身,但袁某还是来了。”
“姑娘所想如何,袁某心知肚明。”袁玄洪看了看四周,对蛰伏的不良人微微比划了个退的手势,道:“袁某前来,是想和姑娘做笔交易。”
“但还请姑娘行个方便,此间人太多了。”袁玄洪一直不肯放下短刃,此刻却大大方方丢开来,双手拢住悠悠转型的梁贵妃,只看着明达,目不斜视。
明达颔首,道:“尉迟将军,撤了侍卫吧。”她挥挥手,尉迟安便带了侍卫退出,偌大的含凉殿里瞬间只留下袁玄洪梁贵妃和明达兰君四人。
“人都退了,请吧。”明达在东首坐定,比划了个坐的手势。
梁贵妃低吟:“这是……”
“你先莫吭声。”袁玄洪低声说道两句,不肯就坐,依旧站着,道:“姑娘,袁某自打做了不良人,一生隐入黑暗。你们这些永远在阳光下的人,根本不能懂我的心境。我一生无子,便是不愿我的儿子还得落入此般田地。”
“从淮一事,袁某逼不得已,只能再最后关头不露面,于暗中护卫先帝。”袁玄洪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道:“先帝待我不薄,远儿死了,也算袁某的偿还吧。”
莫道那日死士诸多,明皇亦能全身而退。明达不吭声,静静等着他的后话。
“不良印在此,袁某只想带着她离开长安。”袁玄洪不再废话,从怀里掏出个拇指大小的铜印,远远丢过去,被兰君一把兜住。
“不良人中的反贼袁某已经尽数杀掉,剩下的都是些忠勇之人。但土蕃一处,大都为固城公主所收买,袁某鞭长莫及,也不只郎总吏如何应对。”袁玄洪语速极快,道:“韦仲春已死,安西不良人几乎全灭,沐公府的钉子却留存大半,算得上幸甚了。”
“姑娘依着先帝遗命执掌不良人,和沐公里应外合,土蕃之乱平定指日可待。袁某自今日起和贵妃娘娘消失,今生不会再踏足大唐。”袁玄洪见明达不动声色,只能咬咬牙道:“求姑娘成全!”
明达低着头暗自盘算,袁玄洪所言其实和她所预计相差无几,这般拖着不过是想从他嘴里再挖些消息来。
果然袁玄洪不得不开口续道:“姑娘应当还不知,淮王勾结土蕃,不仅辗转送去火药,还给了许多钱财。如今的国库只怕是个空架子,支撑不了多久。”李迁做事狠绝,几乎断了大唐的脉络,此事却还没有爆发出来。果然明达变了神色,袁玄洪才道:“此事过个月余姑娘也会知晓,但此时知道,早做打算才是正理。”
“您何必耗在这里,和袁某个无用之人计较?”袁玄洪着实有些摸不清明达的考量,只能安静下来等待。但此时求生求死都已经不由得他,饶是他一生历经考验,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明达却在思量国库一事,明年开春后征西的后军和后续的粮草均会从长安出发前往敦煌,如果国库空虚,只怕一切均得作罢。
李迁,哪怕你死,都要给大唐带来灭顶之灾么?
明达苦笑片刻,道:“我会下令,给你一夜时间。贵妃已然殉葬,明日便会合棺,待爹爹出殡之日,一同陪葬泰陵。”
袁玄洪长出口气,半抱着梁贵妃跪下,行礼道:“袁玄洪谢先帝仁慈,谢姑娘高抬贵手。今生不踏故土,请姑娘放心。”
明达疲倦地闭上眼,挥了挥手。袁玄洪不敢多做耽搁,抱起梁贵妃从虚掩的侧门离开,消失于夜色之中。
待得知消息再赶来,李遇只瞧见明达缩在宽大的椅子里,神色怔忡。他顾不得旁人的礼节,快步走到近前,柔声问:“明达?有何事和七哥商议,便是天塌下来,七哥帮着你顶!”
第121章 悠悠行万里(四)
兄妹二人回到李遇如今居住的清晖阁,李遇命人送些宵夜过来。
“无论如何身子要紧,妹妹你还是少费点神思。要再这么憔悴下去,要我怎么和父皇阿怀交待?”李遇眼见明达瘦削下来,难免心急,“我知道自己差得远,但我到底年轻,踏踏实实跟着学就是。明达,你放心吧。”国事的沉重非但没让这个年轻人产生丝毫迟疑退让,更加激励他在此等情势下,愈发虚心求教,废寝忘食。
满朝臣子都以为他会是个昏庸无能的君主,但两个月下来,连谢璧也收去轻视的心思,专心辅佐这位被赶鸭子上架的帝王。
明达摇摇头,将国库空虚一事低声讲了出来,叹道:“四哥目光远大,若非阿怀未雨绸缪,只怕他非得成功不可。国库无银,安西又拿什么平定?我怎么能不忧虑?”
李遇亦皱紧眉头,道:“可前日铁晋还说,能支撑得了的。”
“他不过是个能臣,若论阴谋诡计,哪里是四哥的对手。陛下,你可得快做打算。”明达长叹口气,却被李遇啐道:“说了多少次,我就是你的七哥。这里连外人都没,你再跟我见外,我可真生气。”
明达俏生生看着他,心知他语出真诚,但礼仪如此,她正要再劝,却听李遇道:“父皇一生雄才伟略,和母后亦琴瑟和谐。但母后离世,父皇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所过的日子难道不孤独么?”
“明达,七哥不想做寡人的!如今只有你,是七哥唯一的亲人了。”李遇看着自己绣着金龙的常服,苦涩道:“其实父皇想要立你的时候,我很开心的。因着我不用担起这担子,还可以向从前一样做个潇洒的诸王。”
“七哥。”明达拉住李遇的手,道:“是明达错了,今后咱们还跟从前一样。”
这时候江良带着几个小内监送来夜宵,兄妹二人都用了些。明达神色和缓一些,从怀里拿出不良印,递给李遇道:“七哥,你还得赶紧遴选出个合格的不良帅来……”
她话未说完,李遇根本没接印,道:“就你了。” 他见明达一脸愕然,续道:“不良人太过要紧,若是大哥在世,恐怕还知晓一二。我本来就一知半解,万一选错了人,岂不是危害更大?不若交给你,定不会所托非人,也能全力支持阿怀平西,岂不是两全其美?”
“七哥……”明达还欲推辞,李遇已经下定决心,对江良道:“大监,你去拟了旨,明达为不良帅,统御天下不良人,重建安西土蕃各地分支,全力支持平西。”
他想了想,续道:“对了,父皇的行玺就给明达,行监国之权,便宜行事。”
他站起身,道:“算算时日,抱琴也快带着你的小侄子到了。明达,我这一生只想放肆这一次,你可不能跟着魏灵芝那几个混劝我。”
心知李遇初登皇位,虽明白那些俱是良臣,但到底心里隔着层,他是不肯将不良人交给个泛泛之交的。何况李遇说得对,只有给自己,才能保证全力平西。明达便点头允诺。至于明皇行玺,她也的确有私心,不愿归还。
而李遇所谓的任性事,她也早有预料。自和郎怀倾心相爱,她也无时无刻不盼着李遇和抱琴能有好结局。于是明达也站起来,和李遇并肩立着,道:“热孝期立后,自然是妥当。但抱琴依旧是沐公府的奴籍,此事还得想个办法……”
“不必,就这样吧。”李遇拦住她,道:“不然万一……”他点到即止,道:“如此最好,不过便是沐公府成为我大唐第一国公府,能如何?”
眼瞧着李遇渐渐有了帝王的胸襟气度,明达但觉欣慰——这是自小疼爱她的小哥哥,将来他的成就,也是她的骄傲。
将安牧公主晾了好几日,等到她不耐烦开始堵郎怀的门,却发现这位大将军秘密出城,根本不在敦煌。
门外的韦斯抓抓脑门,对安牧道:“沐公今日不回,您还是请回吧。”
安牧一阵气闷,对着这个面向憨厚的大块头也无计可施,只得瞪了他一眼,闷闷不乐地转身离开。
韦斯等她走远了,才浑身一个机灵——这个女人不好惹啊。
郎怀是去了阳关,和秘密返回的韦谦易碰头,同时也得到了更多的消息。
“丛苍澜瑚不日抵达,这次可以给他个狠狠的教训。”和郎怀一样,韦谦易对于初次带兵的六王李进信心满满,否则他也不可能在此时机离开龟兹。
李进擅攻,这点不假。但和他同去的,还有顾央这位昔年韦谦易一手提拔上来的副将。与其说韦谦易信得过李进,不若说他知晓顾央的底细。
舅甥二人纵马缓行,一路说着时局,韦谦易老谋深算,郎怀洞若观火,越说越觉投机。
添加书签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