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色坦荡,明达也一脸无奈,只坐着,还悠悠倒茶喝。
固城愕然半刻,还只道莫非是自己劳累赶路,一时眼花了。眼见郎怀连外衫都解开一把脱下,露出内着的莲枝葡萄暗纹江绸中衣来,她到底面带赫色,匆忙拧过身,叱责道:“是本宫冒犯了,你我理应避嫌。本宫先行告退。”
郎怀哈哈笑道:“公主心怀宽广,回过头来,省得为此再惹兕子不开心。”耳听得衣衫抖落,固城更敢不回头,匆匆撩开帘子离开。
帐中的明达手握短剑剑柄,骨节上的肌肤都因使力过猛而透明。郎怀抖落的不过是披风,她拾起搭在一旁椅背的外衫穿好,走近明达握了她的手在掌心,柔声道:“兕子,不碍事了。”
明达这才放松下来,丢了短剑扑在郎怀怀里,带着惊慌不定道:“她既起了疑,此次被你用计逼走,以后定会再试探的。”
郎怀后背冷汗涔涔,但也只能安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多的是主意对付她,莫怕。”
作者有话要说: 固城心思比郎怀还细上三分,她只从胡须一点就生疑,大胆假设是有,但被郎怀吓了回去,此后是不是取证,就看会不会细写到如此地步了。
本回简单梳理,土蕃大唐是吃不下的,那么将来土蕃谁做主,就至关重要。隆尔逊的确是下策,但此人在局中用得好的确会给大唐带来十足的好处。但选择固城,郎怀也担心她的野心,是否是一个土蕃能容得下的。
但最终郎怀还是选择了固城,因为固城再厉害,终究是要把王位给儿子的。既然有“质子”作为交换,那么花费十几年,教出一个深受大唐熏陶的孩子来做土蕃赞普,不失为谋求长久和平共存的好办法。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由此也能看出固城手腕城府和眼光格局。
第138章 鸣鼓兴士卒(四)
固城混在军中,和郎怀计议几日,留下了丛苍澜瑚的一支纯金令箭,连客气话都没说,就悄然离开。
那夜里郎怀解衣释疑,固城倒真被她唬住。但她何等聪明,夜里回帐中一想,便觉察出有异。接下来几次商谈,她倒是有意留心,想看看郎怀喉结究竟是否如男子一般突出。
但固城却忘了这是军营,何况天气渐凉,郎怀素重军容,自然身先士卒,总是轻甲骑装。固城细细回忆,郎怀脖颈处的确有些突出,但有些女子身形消瘦,这般情景也是有的。郎怀嗓音低沉,声如击罄,亦男亦女,也不能凭此断言她女扮男装。
若她真是女子,那这份心机反应,格局气度,亦可为自己盟友。固城抿唇一笑,从骆驼背上转过头来,眼波流转,对后面的郎士轩道:“听闻当初沐公因着不受宠,甚至是诞在外宅。此言果真不是流言?”
郎士轩不解固城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点头道:“韦氏当初惧热,三四月间就搬出沐公府,住在别院里,直到阿怀出生后。她也是个极硬气的,先帝下旨沐公继世子位,才搬回去。那几年下官正在各地历练,只记得阿怀小时候便老成,不像旁家孩子天真烂漫。大哥心里对她其实是慢慢喜欢起来,毕竟天资聪颖又踏实刻苦。”
他见固城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接着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讲出来,道:“其实大哥身子骨弱,他带兵出征,多是运筹帷幄,不会亲上战场。但当时带了阿怀,旁人都道这是裴氏进谗言,其实是那孩子自请的。”
“大哥一直怕自己去后,安西无人能统御。见阿怀一步步从前锋营杀敌,靠着军功脱颖而出,他才更有心栽培的。”
固城眸中含笑,道:“原来如此。莫道丛苍澜瑚曾与哥哥写信,务求杀了郎怀。薛华身死,若连收拾烂摊子的人都没,他可不是赢定了?”
固城说罢,已不在乎郎怀究竟是雌是雄。她要做女帝一般的人物名垂千古,那么只要能助她成事的,谁还在乎是漫天诸佛还是魍魉魑魅,何况区区郎怀?若她真是女子,握着个这样的把柄,便更不怕她转而扶持隆尔逊,如今对她称王土蕃的最大威胁。
大军加紧跋涉,终于抵达目的地。
隆尔逊整装待发,一身土蕃普通低阶军服,马也换成了匹劣马。他身后是安牧带领的,从诸国营中挑选的士兵,均是西域人。
郎怀也不多言,将令箭交给安牧,道:“事成之后,速发烟火示警。”
安牧郑重收入怀中,隆尔逊洒然轻笑道:“虽只有三成把握,但若不成,沐公但请强攻。隆尔逊既然求报仇,便不怕死。”
郎怀没多说什么,接过陶钧递上的锦盒,交给隆尔逊,道:“这是我手下冒死从土蕃带回来的,你看看可有用处。”
隆尔逊疑惑地掀开盖子,陡然睁大双眼,哈哈大笑道: “若有此物,便是九成九的把握!今夜我等定于西门纵火制造混乱,但请沐公得示警后,迅速破城!”
郎怀漠然点头,往后退了一步,拱手道:“循州一战若胜,诸位乃首功。本将自会在战后上书陛下。诸位虽非大唐子民,亦可受大唐军功,加官进爵!”
安牧和隆尔逊自然不当回事,但那些普通士兵却摩拳擦掌起来。隆尔逊明白安牧虽名为副手,实则她才是这行人的统帅,便跨上马儿,等安牧一挥马鞭,才第二个跟上。
几十个人很快跑得没了影子,郎怀看了看天色,对路老三道:“吩咐下去,巡哨加三倍,务必不能被循州发觉咱们的行踪。三哥,今夜突袭,就全靠你了。”
路老三揉了把已然夹着花白的胡须,郑重点头。循州能否顺利攻克,关系着林先那只孤军是不是白白牺牲。他能为主将,担负重大。
隆尔逊等人来到循州城下十丈开外,勒马停步。城上的守军果然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隆尔逊摘下皮帽,从怀里取出金箭来,回道:“我是顶替赞普身边湿提拉的逊隆!伟大的赞普已率军攻克龟兹!湿提拉作战英勇,身负重伤。赞普命我前来循州报讯,快放我进去!“
城上的人带着喜色禀告了此处的主将,又遣人出城,见到果真是丛苍澜瑚特意命人去波斯铸造的三令箭之一,断不会是假的,等主将口令传来,便带了他们进城。
隆尔逊靠着自己对土蕃军队的了解,口若兰花,编织了一个极为完美的谎言。那些个人大喜,便按着他传的军令,命循州城内唯一的八千骑兵轻装出发,赶赴龟兹。
这些人以为一路到龟兹都不会遇到唐军,便走了捷径,进入葱岭的余脉中,打算穿行而过,免去绕路的辛苦。待他们全部进去,自然被埋伏在此的郎怀一举扑杀,一个活口都没留。
陶钧从战场上退出,对郎怀道:“爷,咱们这儿成了。我已命人收拢尸体,一把火烧了?”
郎怀并未下场,和明达在山上督战。她漫不经心地看着西方,道:“留两什人,明日烧了,再跟上来。”
“是!”陶钧领命而去,郎怀牵过明达的手,道:“今夜,就看三哥的了。”
丑时三刻,循州城西几处陆续起火,偏偏还有一处是堆积粮草的地方,火势燎原,让土蕃士兵措手不及,很是慌乱了一阵子。谁都没瞧到,有一支烟火缓缓升空,悄无声息。
隆尔逊安牧等人趁乱在约定好的地方汇合,两人默不作声,趁着城中还未有人觉察,摸到东门。西门火势太大,这里的守军只留下寥寥百余人,都赶去救火。安牧比划了下,三十来人立即分散开,冲向城下的守军。不多时,只听几声闷响,城上的人察觉出来,喝道:“怎么回事!”
隆尔逊大大咧咧以土蕃语回道:“瞌睡了,栽了跟头。”
城上的人骂了句懒货,疑心顿消。然而他又听得马蹄阵阵,忙趴在城墙上去看,借着星月,只见东方有无数骑兵奔腾而来,距离城下已不足五里地。他骇然大呼:“敌袭!敌袭!”
如今东门守军以他军衔最高,他一把拉过马匹上马,道:“我去禀报!”
隆尔逊将这些变化都看在眼里,装作惊慌的样子,等那人走了,才招呼大伙一起动手,打开了城门。
等城上的人觉察出不对,路老三的人马都已经磨刀霍霍地进了城。
战斗只持续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已经结束。路老三生擒了循州城主将,大多数土蕃士兵连武器都没拿,就被横冲直撞的大唐骑兵取了性命。被俘虏的土蕃士卒更有万余人,暂时被缴械羁押在城南。
不多时,郎怀所部也赶到城外。他看到路老三那铁塔般的身躯,长松口气,道:“事成!”
诸人面带喜色,终于合兵一处。明达被郎怀逼着去歇息,她自己却站在城楼上仔细观察地形,思念着接下来应当如何。
隆尔逊上了城楼,找到郎怀,将金箭交回,道:“伦铜叔叔败在你手里,土蕃输了于阗,当真是输了智计。”
郎怀接过金箭,道:“本将知你所求,但本将不能答允。”
隆尔逊面带不忍,道:“里面有些父王的旧部,若能游说成功,我愿替他们担保,咱们多些兵力,有何不可?”
郎怀蔑道:“你拿什么担保?丛苍澜瑚虽从龟兹败退,又遇林先所部,他十万大军也能留下至少一半。本将如今只有不到两万人,留给丛苍澜瑚,将来再杀我大唐士兵?”
隆尔逊私心里是有为自己培养势力的,但他也知道郎怀所言不虚,他转转眼,道:“你们汉人不总说杀降不祥么?”
郎怀嗤之以鼻,道:“本将怎么从未发觉,你如此妇人之仁?”
她不愿多言,转身走下城墙,对赶来的路老三耳语几句。路老三面上惨白,问:“阿怀?非如此不可?”
眼见郎怀默然颔首,路老三搓着手道:“战场上杀敌,我也没觉得有啥。但这可是杀降,万一传回长安,于你名声可不好。”
郎怀从鼻子里哼了一生,咬牙切齿道:“那总比功亏一篑来得强!三哥,咱们是不会守循州的,这些人留着给丛沧澜瑚救了去,将来被杀的就是咱们!”
“你也赞同弃城?那就好。”路老三挠挠乱发,又等了等,没得到郎怀松口的消息,只能叹着气离开。
万余人命呐!
连面色都不改,和郎士新当初坑人一般,果真是父子。
路老三走得远了,郎怀转过街角进入道残破的小巷,身边只跟了个竹君。她这才痛苦地闭上眼,靠着墙喃喃,不知念些什么。
竹君在两步外看着她,泪水盈眶,却知道这时候不能上去劝。
她能做的只能是这般陪伴罢了。
至诚元年八月末,平西军智取循州,俘敌万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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