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达头也不回,应道:“见过了啊,待会儿就出去。你去换衣服,这一身怪难受的。”
郎怀见她梳着单髻,只用一只银簪挽发,更是清丽脱俗。她边卸甲边在心中打着小算盘,眼光根本没从她背影挪开过。
室内安静极了,唯独火狐咀嚼食物的声音。
明达喂饱火狐,揉了揉小家伙的肚皮。到了冬天,它总是懒洋洋的。火狐和明达腻歪了下子,又奔到郎怀脚边,顺着她小腿爬至郎怀肩头,鼻尖抵着她脖颈亲昵。郎怀点了点火狐鼻尖,它倒乖觉,自觉跳下去,跑进窝里,理起自己的毛发来。
“这家伙。”郎怀好笑着过去蹲下身,伸出右手抚了抚火狐柔顺光滑的皮毛。这畜生哼哼唧唧地将肚皮露出来,郎怀从谏如流,很是体贴了下,才扶着膝盖站起。
明达见她发丝乱了,挥挥手示意她过来坐下,拿过梳子解开玉冠,重新梳理齐整,只用根玄色布带绑住。她从后打量片刻,忽而伏到郎怀后背,柔声道:“真不想出去呢。”
郎怀侧头吻了吻明达脸颊,打趣道:“那咱就不出去了。”
普通的一句话,明达却羞道:“三哥定会闯进来问‘为何不管我?'”
郎怀一个没忍住笑出声,她转过身拥住明达道:“我倒是觉得人多也挺好,热闹。过段时间冬至年节,咱们大伙处一处,你说呢?”
“嗯!我也这么想。只是离着长安这么远,不知道七哥和娘他们怎么样。”说话间,二人站起身,互相理了理衣襟,携手而出。
天家贵胄,生辰八字除却宫中玉牒,寻常人根本无从得知,何况明达不存宗谱。她的生辰,郎怀知晓还是儿时李遇告诉她。
后来明皇指婚,自然需合八字,韦氏便记了下来,年年用心准备,除了那些愧疚,更是打心眼里喜欢她。
今日厅上难得坐了这么些人,明达虽知他们是来过节的,但到底热闹些,扫去些对明皇的思念。
拍开一坛子冷魂烧,路老三正要给郎怀斟酒,被明达拦住了。她笑盈盈道:“三哥,要喝酒我陪你。她正调理,碰不得这些的。”
郎怀笑着端过一杯热茶,站起身道:“今日松散些,不论官职,只论年纪。以茶代酒,我敬诸位!”
这一桌菜比起长安自然只能说简陋,却也让几人吃得兴高采烈。酒席过半,竹君掀开旁边的小炉子架着的砂锅锅盖,一股甜粥的香气弥漫开来,让诸人都眼巴巴看过去。
一碗吃尽,路老三犹自不尽兴。兰君察言观色,很快又盛上第二碗。
屋外大雪纷飞,屋内诸人解开外袍,呲溜着热粥聊着故事,当真塞过神仙。
路老三正和竹君讨教这腊八粥的熬法,郎怀和王雄沾着茶水在桌子上比划着如今的攻防形势,明达和安牧腻在一处说着楼兰盛产的胭脂。
热热闹闹的腊八席终于散了,路老三满脸得意,拉着王雄不肯放手,只说要一醉方休。
安牧临别前道:“就这么定了,妹妹放心吧!”
梳洗过后,郎怀钻进被窝后才解开棉袍。明达早已依偎过来,便似个小火炉般,让郎怀整个人都热起来。
“你和安牧说定什么?”郎怀闻着她的发香,心笙摇曳开来。博山炉里燃着淡香,只点着两只红烛,将明达脸颊也晕染的羞红。
“说些香料的事,我好奇他们香料是怎么制作的,也就随口问问。没料想安牧姐姐倒是大方,说等安西平定楼兰复国,我若是得空,她带我去香料作坊学怎么制香。”明达趴在郎怀身上,捏着郎怀散落的碎发把玩。
“你什么时候喜欢这些了?”郎怀伸直双腿,靠在枕头上,惬意问她。
“舅舅为了军费,几乎把江氏几百年的积累都掏空了。江氏祖训在前,舅舅脾性又……将来七哥就算补偿,只怕他也不会接受。我合计着江氏恐怕将来二十年难过,若有一门手艺,或许能容易点。”明达若有所思,郎怀一听就明白,道:“你的意思我懂。若他们得了秘法,咱们供应原料,江南势必是最好的商场。”
明达眨眨眼睛,道:“就是这个理。但凡有一个独门产业,就能支撑了舅舅家渡过难关。否则恐怕咱们根本没法子在安西有所作为。”
郎怀亦感慨道:“江氏一心为民为国,我郎氏冲锋在前看似风光无限,若无他们,不过匹夫之勇,断无胜算啊。”
二人说了些许将来,明达见她隐退的心思坚定,自然高兴起来。她眼珠一转,伸手在郎怀衣襟里摸来摸去,道:“我的礼物呢?快给我!”
天不怕地不怕的沐公郎怀腰间软肉极是怕痒,很快便丢盔弃甲没了形状。郎怀捉住她四处点火的手,喘着气诓她道:“这可不是长安,哪来功夫准备?”
明达拿眼觑她,道:“不信!快些个,不然我生气了。”又候了片刻,郎怀还是那般言语,明达再不留情,使劲儿胳肢她。
“哈哈哈哈哈……”笑声不绝,郎怀不由得开始躲避,从床头躲去床尾,被明达骑在腰间动弹不得。她知道再不讨饶,真把这位姑娘惹恼了,心疼的还是自己,便不再逗弄她,从枕头下摸出盒子来,递给明达。
二人各自拥着锦被,面对坐着。明达眼底闪着雀跃,小心翼翼打开盒子,见里面是一支木钗,色作紫红,雕工古朴简约,阴刻了四个篆字。这字和她的短剑上的一模一样,明达已然熟识,是永安延年四字。钗尾嵌了颗黄豆大小的红珊瑚,如火焰般明媚。除此之外,再无修饰。
明达喜欢极了,拿起来把玩掂量,就觉察出其中分量有异。她眸子一亮,喜道:“这里面别有什么机关吧?”明达念叨着就要去扣那枚珊瑚,郎怀被唬了一跳,赶紧拉过她的手道:“不过是……”她登时满面羞红,犹豫道:“我着匠人稍作掏空,藏了些东西进去。”
“什么东西?”她不说还好,明达既然知晓,又怎能忍住好奇?“江湖侠客用的暗器么?里面是针?还是毒药?”她越说越离谱,直让郎怀哭笑不得。
她拉过愈发清丽的心上人,笨拙地为她拢发,别上发钗。“藏了几丝我的头发。”郎怀轻声道:“总说结发结发,咱们却当真没结。我寻思着这般结发,终究能一生不离。”她顿了顿,殷切望着明达,带着不安,目光灼灼:“你可喜欢?”
郎怀久在行伍,对这些小儿女的情思向来反应迟钝,今日却说出这等情思绵绵的情话来。明达渐渐湿了眼眶,埋首她在怀里,道:“自是喜欢!怎会不喜欢?阿怀,咱们结发相守,一生不离。”
屋外雪越发大了,夜里睡下后总能听到枯枝被积雪压断的声响。到了二更天,郎怀披衣下地,抖着大氅披上溜进小厨房,瞧见灶台上大锅里还有张烙饼,忙随手卷了些酱菜,拿纸包了捂在衣襟内,又轻手轻脚躲开侍卫溜回去。
只这片刻功夫,大氅上就落满了雪花,进屋后开始化雪成珠。
郎怀走到床前,从怀里掏出烙饼,讪笑道:“兕子,我回来了。”
大氅被她随手丢在凳子上,明达哼了声,不肯答话。郎怀生怕凉了,蹑手蹑脚蹭上去,没舍得掀开被子,撕开纸包,送到她口边道:“是我不好,下回定注意分寸。”
明达的确给她折腾得腹中饥饿,当下默默啃起饼来。烙饼带着水汽,不复干硬,她吃了一半摇摇头含糊道:“饱了。”
郎怀两三口吃罢剩下的,这时候她身上也暖和起来,便掀开锦被,贴了过去。明达身子滚烫,转过来抱住郎怀给她暖着,没再言语。
心知自己今夜孟浪了,郎怀轻手拍着明达后背,耳听她渐渐呼吸均匀睡熟,才放下心来。
第143章 千乘万旗动(四)
至诚二年,随着早春,冬雪逐渐消融。在安西倾颓一年之久的大唐,终于从北至南,将龟兹循州轮台于阗连成一串。随着李遇安抚诸国旨意的到来,楼兰诸国已然重新复国。这些西域人都是经商的好料子,更何况郎怀加紧重制了战时商路的章程。凋敝的商路,逐渐恢复起来。
与此同时,郎怀在和王雄几人商议几日后,以平西大将军为名,发军令重新整编平西大军。
原先的左右路军被打散,成为坐镇庭州高昌的庭昌营,手握两万征调来的各道军,加上原先北庭都护府的一万精兵,由韦谦易任将军。
敦煌阳关一路,则由河州节度使杨继盛统御三万士卒,坐镇河西后方,是为河西营。
另屯重兵六万于龟兹,分襄、勇二营。顾央、林达一守一攻,退可佑河西北庭,进可援循州,攻可伐疏勒。
于阗的增兵也和春日一同抵达,郎怀暂以此为平西军中军四营驻地,另建于羌营,一半步卒一半骑兵,合计四万,以确保于阗且末若羌这条路的通顺。王雄兢兢业业,是个好城主,却并非能独当一面。恰好此次增兵而来的有尉迟延光,郎怀稍做考量,便派他给王雄做副手。
那些跟她孤军出征活下来的,均编入中军前锋营,加上林先余部和补充的,重骑一万轻骑二千,是平西军中战力最强者。
六王李进领一万骑兵两万步卒,是为固山营。此营以骑配步攻城,是郎怀思虑良久后,做下的决定。她特意请岑商以经略身份坐镇该营管器械,稍有心眼的都看得出来,将来攻打疏勒碎叶,李进所部乃中流砥柱。
刀斧营以路老三为主将,领一万重甲步卒。安牧虽然接了李遇圣旨成为真正的楼兰女王,但仍领诸国营千余轻骑,多做斥候一事。
固山营前锋营刀斧营诸国营并为中军四营,郎怀军令一出,四营在其主将率领下,缓缓开拔循州前线。她另调勇营发兵循州,所图为何,再无遮掩。
丛苍澜瑚虽对此做充足准备,但他已失去对龟兹于阗的控制,只能徒劳地看着唐军不断往循州增兵。
清明时节,郎怀率领中军刀斧营抵达循州城外,循州聚集了八万唐军,对疏勒虎视眈眈。
疏勒一战,一触即发。
远在千里的长安,则又是另一番景象。
大唐发兵将近二十八万,郎怀竟不请圣旨建立九营,自行任命各营主将副将,只将此情从军中邸报发回长安。
邸报传阅之后,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一时间弹劾郎怀心怀叵测居心不良的奏折雪片般飞入宣政殿,此次连谢璧也起了猜忌郎怀的心思。
李遇自是根本不信郎怀有二心的,何况不良人将军中消息源源不断报回,其中隐情他一清二楚。
郎怀此举,将原本各自为战的安西北庭团成一团,各有分工便大大降低抢功一事。何况明达将任命何人的缘由揍报详细,郎怀如今用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有考较的意思。若成,将来各镇副手便只须择取一通晓政务的文官,便足安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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