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溪一顿,说:“我不是都说我没听到了么?”
晏海清却没理会她,自顾自说道:“我从来不相信‘玩笑话’这种东西,就算是开玩笑,怎么会说出平常想都没有想过的东西呢?小时候大人们说我外公外婆要把我们赶出去,外公外婆说是开玩笑,后来他们就真的把我和妈妈赶出来了。没有想过是没办法‘开玩笑’的。”
“我妈妈有时候会摔东西,但是从来没有骂过我,也没有打过我。她一直爱我,我都知道。她刚刚说了一些……很激烈的话,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当真。甚至我对你说那些,我都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真实想法,我明明从来没有……”晏海清说到这里哽住了,并不能够继续下去。
杨子溪一边择菜一边装作漫不经心道:“人很容易被影响,你的想法也不一定全是你自己的。故事看多了听多了,总会学一两句刺人的话。我说写作业累死了,难不成真的要去死?你受到伤害,就会想用同样的方法发泄出来,人是有样学样的。你看到有跟我一样的人比较阴暗,吵架的时候就把那个人的阴暗放到我身上来。我才不傻,你又没有骂我,你喜欢我我还不知道?嗯?”
这个“嗯”字带着七弯八绕的尾音,听起来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无限宠溺。说完之后,杨子溪还抬起头对着晏海清笑了笑。
冰释前嫌的意思全部都在这个笑容里了,杨子溪看上去风轻云淡,似乎丝毫没有被那些话影响。
晏海清看着这个笑容愣了愣,心里想到:真好啊这个人。
晏海清以为最好的处理方法是大家把这一段遮掩着捂着,久了就自然都忘了。可杨子溪这番话像是一把手术刀,把烂肉都一次性挖掉了,又把笑容当作药膏贴了上来。晏海清觉得这药膏药效惊人,自己就这样看着,似乎就快要痊愈了。
她想到晏柔柔之前说的那些话,此刻鼓起勇气再度翻阅,才意识所有的过错都不在自己,晏柔柔也许并不是恨自己,只是恨自己那个虚无缥缈的爹。
可对方太过山高路远,也许死在了某个山旮旯里,也许死在了晏柔柔的记忆里。一个死了的人总归没有血肉,承载不了恨。晏柔柔神志不清,便把连绵了十六年的恨意全部嫁接在了自己身上。
要是自己当真,自己才是——按照杨子溪所言——傻的呢!
第33章 晏明
就算前一天那么曲折,第二天晏海清也尽职尽责地到咖啡店来报道了。
不久前她刚刚借着亲爹的名头自我催眠,以便达到不被心魔寐住的效果,没想到第二天她那不着调的亲爹就出现在了咖啡馆,也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过来兴师问罪的。
……哦,还不能算亲爹,顶多疑似。
那时候店长发了新制服,她兴高采烈地换上,与杨子溪钟梨她们互相打趣,挑出对方更多值得嘲笑的地方。笑容还没绽放开来,便听见有人道:“海清,有人点名要你点单。”
这一点在咖啡店来说是相当奇怪的,毕竟这里不是什么特殊的地方,点单而已,不同的人亦没有区别。可是客人这样要求了,晏海清也只好带着疑惑去了。
那个来叫她的同事姐姐又拉住了她的肩膀,小声道:“你得罪什么人了么?那个人不像是来喝咖啡的呀,带着好多人呢。”
晏海清心下诧异,店长听了忍不住探头朝那边看,待确认那位客人画风果真跟咖啡店格格不入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头对晏海清道:“我跟你一起去。”
店长人高马大,不笑的时候尤其吓人,跟那人身边陪着的保镖不分伯仲,很适合做“小女孩身边的护驾人”。
晏海清慢吞吞地朝那边走过去,离得越近心里越是紧张。
那位客人面对她坐着,带着眼镜,似乎不苟言笑。头发不短也不长,尾端是白的,根部却黑得很,像是刚从雪夜走来,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染成这样的,为什么要染成这样。
客人紧紧的盯着这边,目光全部放在晏海清身上,一点也没分神给后边的店长。晏海清沐浴在那说不出情绪的目光下,没来由地觉得:来了。
什么来了?
这种感觉在晏海清走到客人面前的时候达到顶峰。
客人看着晏海清,样子公式化得很:“你好,我要一杯柠檬水。”
……搞什么,大老远把人叫来,就为了一杯柠檬水?
还没等晏海清装模作样地把这个要求记在点餐单上,就听见客人又问道:“你喜欢喝什么?”
晏海清一愣,错愕地看着他。
客人想了想,道:“你不说话的话,我也帮你点一杯柠檬水好了。”说完没有丝毫停顿,他便对着店长道:“这位店长,可以麻烦借用您的员工几分钟吗?我跟她说句话。”
店长皱了皱眉头,没说好还是不好,而是看了看晏海清,示意晏海清来做决定。
晏海清在这种问询的目光下,没来由地觉得这可能是她人生的转折点。她看着那位客人,并感受不到骨肉亲情之类的东西,但却几乎已经认定,这就是她的父亲。
于是她点了点头,坐在了客人对面。
客人这才施舍性地笑了一下,“好孩子。”又对着店长道:“那么,麻烦您上餐了。”
店长只得压下满肚子的疑惑,干起跑堂的工作来。
从同事姐姐过来开始,杨子溪便一直很关注那边的状况,她在收银台那里探头看,看到了晏明那张百度百科上的脸,还看到晏海清背对自己这边坐下来了,其余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店长过来的时候,杨子溪忍不住打探道:“怎么了?”
店长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懂。”
钟梨和石尧也在看,不过他们可没有提前百度过,不知道这是什么名堂。便自言自语道:“怎么回事?”
杨子溪笃定地答:“晏海清的爸爸找来了。”
钟梨诧异道:“不是说她爸爸早死了么?”
杨子溪努努嘴,咬牙切齿道:“喏,不是在那儿好好地坐着么?”
她用脚后跟也知道晏明要来干什么——为了宝贝儿子寻找骨髓配型呗,所以晏氏母女才会被重新找回去。
可这一次她是实打实地猜错了。
晏明丝毫没有表露一丁点想要晏海清捐献骨髓的意思,只是随意聊了聊天,内容还是晏海清定的——过去。
他详细地向还是孩子的晏海清重述了那段历史,并且并非是在外流传的任何一个版本,而是存在了晏明心目中的、晏明自认为是真相的那个版本。
据说晏海清的根在偏僻的小山村里,那里路途艰险,至今都还没有被历史的现代化车轮碾于足下,因此很是落后。
比如重男轻女。
当年晏柔柔的父母一连生了好几个女孩儿,却怎么也不能如愿得到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因此在镇上的福利院休息的时候,随便抢了一个男孩儿,抢回了那个小山村。
他们悉心照料这个男孩儿,把最好的东西捧出来,家里所有的女孩儿分得的爱还不及这个男孩儿的百分之一。这个男孩就是晏明。
日月谓之明,家里全部的光宗耀祖的愿望都压在这个男孩身上了,即使他根本不是那家的骨血。
他们也不避讳在晏明面前谈论这个——给你吃给你穿,把你当亲儿子对待,你就要懂得感恩,怎么会想到要跑呢?
所以他们至今也不理解晏明上大学之后为什么就再也没有了联系,同样的,也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女儿会和“儿子”搅和到一块儿去,这不是大逆不道的么?
已经上了大学的晏明侥幸逃脱了那个家庭,却没想到把已有身孕的晏柔柔丢在了那个狼虎之地。
说到这里的时候,晏明的表情才稍微动容了些,看起来倒像个真实的人了。他感叹道:“我不知道你妈妈当年经过了多少苦难,我甚至以为她都已经死了。能怀着身孕把你从那里带出来,柔柔受苦了。”
晏海清听了这个故事,心里很是触动。她本来以为这个便宜爹始乱终弃,才害得晏柔柔心怀那么多恨意,现在看来也不全是晏明的原因,大概来自外公外婆的更多。
可饶是如此,晏柔柔走投无路的时候还是得回去,接受冷暴力之后才要饭似地讨回一点点应急财物。
想到这里晏海清就忍不住流下泪来。她吸了吸鼻子,阻止自己在第一次见面的“爸爸”面前露怯,指责道:“为什么现在才想到来找我们?为什么你的人一出现就刺激妈妈?就算你说的故事是真的,我也不相信你的感情。”她以近乎冷酷的表情说道:“说吧,到底有什么企图?”
晏海清花了好大力气才说服自己,把从妈妈那里得到的伤害全部推错给爸爸,现在突然与对方和解,心里必然是过不去的。
晏明叹了口气,说:“我现在才找到你们母女俩,想把你们接到身边,补偿你们。至于柔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我的名字他就……”
他悲恸的表情不似作伪,晏海清站了起来,道:“我一听到你的名字也快要发疯,麻烦你以后不要再出现我和妈妈面前了。”
晏明一把抓住了晏海清的手臂,把名片塞到了她手里,道:“你扔了也好,留着也好,但是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我,我应该可以提供很多帮助。”
晏海清扯过自己手臂,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看了一眼名片,上头“晏明”和“房地产”的字眼尤为显眼,最下面列着一排数字,应该是电话号码。晏海清厌恶地把它撕碎了,扔在垃圾桶里。
那串数字却徘徊在脑海,挥之不去。
杨子溪迎了上来,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晏海清疲惫地摇了摇头,显然是不想多言。
见状杨子溪只好把话都吞到了肚子里——反正看到晏海清撕掉名片就够了。
她转移了话题,故作轻松道:“你作业写完了没有?可不可以借给我抄?”
紧急关头,原谅她找不出更好的话题了。有一个是一个,先应急了再说。
晏海清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不好意思啊,还没做……”
杨子溪忙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把作业借给我们抄都是好心了,不要把这当作责任,也不要为这种事情道歉。”
虽然抄作业的时候毫不手软,说起大道理来有特别正义凛然。
晏海清忍不住笑了,说:“我就那么随意‘不好意思’一下,你怎么还当真了?”
杨子溪余光瞥到晏明带着人离开了咖啡店,才放下心来,道:“我也就随意‘当真’一下。反正作业不急,你什么时候做完都可以,我也不一定非要赶着你的抄——你不写都可以。”
很快杨子溪就发现自己竟然一语成谶,再次在学校见到晏海清的时候,同桌这个大学霸竟然真的一个字都没有写。
晏海清不以为然,手里还在赶着别的班上的作文——据说十块钱代写一次,不过时间要求比较紧。
杨子溪劝她写,她满不在乎丢回来一句话:“没事,我就这一次不写。”手里还在笔耕不辍。
杨子溪却不知道为什么,联想起上一世晏海清高考的结果来,顿时心中警铃大作,试探性地问:“你确定不会为了这个,耽误自己的学习吗?”
第34章 谈话
晏海清摇了摇头,笃定道:“不会的。”
晏明的出现让晏海清心中警铃大作。她对晏明没有好感,心中又时常回想起那个号码。为了不被对方诱惑,只能让自己不缺钱。无欲则不败。况且晏柔柔也是真的要住院了。
她接了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兼职:晚上在家里绣十字绣,白天在学校里帮人代写作业。陆陆续续进账倒也不少,可自己的作业就没时间写了。
于是杨子溪旁观晏海清从“提前完成作业”到“按时完成作业”到“推迟完成作业”,中间将将不过半个月。
人堕落起来真的太容易了。
杨子溪一颗老妈子心蠢蠢欲动,每天上课都看到晏海清沉溺于不成气候的“兼职”,真是恨铁不成钢。
“你这样没有远见,日后考大学怎么办?你以为成绩是平白无故得到的吗?”每次杨子溪都想这样说,可是看着晏海清那个沉默的样子,又说不出口了。
晏海清很缺钱,特别缺,杨子溪是知道的。晏柔柔住院要钱,晏海清读书要钱。要是不专注于赚钱,晏柔柔的病情只会愈发严重,到时候晏海清还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存在都是问题。
这一经济需求不可能仅仅靠自己的接济解决,救急不救穷,晏海清只能自谋生路。
杨子溪清楚地知道这个道理,因此只能一面忧愁地看着晏海清“堕落”,一面默默期待对方其实是学神,就算不努力学习也能保持名列前茅。
可是天道酬勤,晏海清纵然脑子活泛聪敏机智,成绩也是每况愈下。
这些小小的懈怠在平常日积月累,看不出来。杨子溪只是能够感觉到晏海清越来越跟不上课后作业,有时候甚至要问自己抄。
而在高中第一场正式考试——期中考到面前,一切都无处可逃。
成绩下来的时候,就连常易都震惊了,她拿着卷子看了好一会儿名字及分数,确认自己的确没有眼花之后问晏海清:“晏海清你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
晏海清把试卷收进了桌子里,道:“没什么。”
她一脸疲惫,黑眼圈很严重,似乎就没有睡好觉过。
常易张了张嘴,道:“我以为你跟杨子溪换了试卷,可是字又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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