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月州去往嘉兴州的一条驿道上,两骑缓缓而行,正是杨溯和罗氏姐妹。
突遇一场骤雨,哪怕披上了蓑衣,黄豆大小的雨滴,仍是打得脸颊生疼,杨溯和罗颖扬鞭策马,寻找避雨处,终于看到一座歇脚行亭,纷纷下马。
结果看到亭外停了一辆马车,一位青衫老者盘腿坐在行亭长凳上,脚边放有一只大竹箱,身前搁放了一副棋盘和两只青瓷小棋罐,棋盘上摆了二十多颗黑白棋子,和老者对弈的是一名一位头戴幂篱的女子,看不清面貌,但身段玲珑。
老者见到杨溯等人后,抬头微微一笑,然后继续捻子放在棋盘上。他身后站了一位背负长刀的男子,目光内敛,看上去十分精悍。
男子见到杨溯等人后上下打量了一番,见杨溯带着两个小女孩,眼神中的警惕少了一些,收回目光,重新看回棋盘,或者说重新看向棋盘对面的女子。
杨溯看了眼老者的青衫和鞋底,皆无水渍,应该是早早在此歇息,躲过了这场暴雨,干脆等到雨歇才动身赶路,便在这边对弈。至于老者身后那名负刀的男子,听呼吸还有心跳声,是位武者,应该不止破体境了。
杨溯和罗氏姐妹进入长亭,没有说话,只是在另一边将蓑衣放下,清理身上的水渍。
罗颖是跳脱的性子,站在这里躲雨实在无趣,便干脆走过去看那名老者还有女子对弈;至于那名站着的负刀的男子,她才不怕,反正这一路走来,杨溯的武力值在她心里已经很高了,根本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罗颖走到头戴幂篱的女子背后看了一会儿,双方才下至中盘,但没一会儿女子就投子认负了。
老人看向观棋的罗颖,笑道:“小姑娘,下一局?”
罗颖闻言有些窘迫,连连摆手。罗家是武林世家,虽说罗颖从小也被人教过琴棋书画,但她自幼好武,对于围棋,勉强能看懂,这老者一看就是高手,她哪里好意思和人家下棋。
“我不会下棋,不过我妹妹喜欢下棋,我让她来和老先生下棋。”说着,罗颖转身去拉杨溯身边的罗娜。
罗娜有些害羞,想要拒绝,却拗不过姐姐,只好半推半就地走了过来。
老者对面的女子也已经起身让出位置,坐到了老者身边。
罗娜有些忐忑地坐下,杨溯也跟着走了过来。他当然不懂什么围棋,不过闲着也是闲着,看看无妨。
老人微笑道:“小姑娘你先行。”
不知不觉,罗娜已经改变坐姿,不再盘腿,与老人一般无二,侧身而坐,一手扶袖,一手捻子落在棋盘上。
罗颖拉了拉杨溯的衣袖,小声道:“告诉你,我妹妹可是高手!”
杨溯微笑道:“你妹妹才多大年纪,棋术能有多高?”
罗颖喜欢与杨溯较劲,“你懂什么,棋道高手,只要是自幼学棋的,弱冠之龄左右,是最能打的岁数,而立之年过后,年纪越大越是拖累。”
杨溯摇摇头:“好了,别说话了。”
罗颖笑道:“知道啦,观棋不语。”
棋盘上,下了不到三十手后,老者身旁的女子有些动容,哪怕是杨溯这样不懂围棋的人都能看出罗娜是个厉害角色,因为老者下棋的速度越来越慢,此时已经陷入长考。
原来罗娜还真是个高手。
雨势越来越大,老者长考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终于,当下至第八十三手时,老者凭借之前埋下的一记妙手取得了优势,之后靠着老辣稳健的棋风,一点点占据上风,在收官之前赢下了这局。
老人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巅峰时的棋力在整个南魏可稳居前三,便是现在年纪大了,棋力有所下降,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匹敌的,但是眼前这个小姑娘年纪轻轻,棋风却颇为灵动,羚羊挂角的几手新招就差点让自己这个‘老江湖’翻船。
“姑娘棋艺不俗,不知师从哪位名家?”老者有些好奇地问道。
罗娜坐直身子,恭敬地回答:“只是自幼看了一些棋谱,不曾拜师。”
“自学?”老者大惊,见罗娜这样也不似说谎,顿时起了爱才之心,他看向一旁站着的杨溯,“不知阁下可是这位姑娘的家中长辈?”
杨溯一愣,没有犹豫,点点头:“我是她叔叔。”
罗颖瞪了杨溯一眼,没有拆穿这个家伙。
老者点点头:“实不相瞒,这位小姑娘在弈棋一道上很有天赋,不如让她去棋院学棋,老夫愿意为她写一封举荐信。”
南魏棋风很盛,因为南魏天子颇为喜好围棋,所以特意命人在京城建了一座棋院,笼络了大批棋道高手入院教授围棋,培养新人;棋院中许多出彩的年轻人更是有机会成为翰林院的棋待诏,面见天子,所以南魏棋院对于许多爱棋之人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老者这么说是想着先让罗娜进入棋院学习,等他回京之后,便可以亲自收她为徒,传授棋艺。
杨溯也是愣住了,没想到随便躲个雨就能遇见南魏棋院的教授?他看向坐着罗娜,开口道:“罗娜,你怎么想?”
罗娜神色黯淡地摇摇头,如果是罗家出事之前,遇见这样的事,她或许愿意进入棋院学棋,但现在罗家的血海深仇未报,她们姐妹俩还在被人追杀,她哪里又有心思去学棋呢?
“多谢先生抬爱,不过我这侄女暂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杨溯替罗娜拒绝道。
老者有些急,他是真的被罗娜的天赋惊艳到了,只是看过几本棋谱就能和他纠缠到一百手以上,若是认真学几年,妥妥的大国手啊!
“不学棋实在暴殄天物,我乃......”
“爷爷。”一直安静坐着的女子开口了,她看向杨溯,“公子误怪,我爷爷他是爱才心切。”
老者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抱歉了一声,不再劝说。
杨溯笑着摆手:“无妨,老先生如此欣赏我家侄女,我们该感到开心才是。”
老者点点头,开始复盘,想着能抓住这个机会指点罗娜一些也好。
双方一边复盘,一边交流。
杨溯说自己三人是平野州人氏,带着两位侄女前去别州访亲。而老者姓袁,此次去往嘉兴州,因为嘉兴州正在开办十年一届的棋甲大赛,南魏全国十几州的围棋高手,都可以去试试看,主办方除了拿出一套价值连城的文房清供,总计九件,分别赐予前九名,还有一本下棋人梦寐以求的棋谱,作为夺魁之人的嘉奖。
杨溯问道:“先生可是南魏棋院的教授?”
袁姓老者点点头:“说来惭愧,老夫一把年纪本不应该再去和年轻人们争胜,但听说这次棋甲大赛的夺魁之人有机会和那位元若先生对弈一局。老夫年轻时候有幸得过元若先生的指点,之后数十年再也未曾见过先生,这次实在不愿意错过这最后的机会。”
老人言语之间,见元若先生才是大事,夺魁似乎是自然而然的。
杨溯没想到在这还能听到元若先生这个名号,“可是青苍那个定下武评和风云榜的元若先生?”
老者点头道:“正是他,听说元若先生年轻时候就文采无双,高中青苍状元;之后入山中修道,再出世已是神仙中人。先生当年游历南魏,以棋艺闻名我南魏,连败我国二十三位棋道高手,被尊为棋仙。先帝亲自下旨请先生入宫,求教棋艺,但先生却飘然而去,这么多年不知踪迹。这次棋甲大赛举办方放出消息,说先生会现身,我想南魏棋道中人都想去一睹先生风采。”
老者耄耋之年,说这些话时却如同孩童,眼中全是崇敬的神采,就像是取得了一些成就的孩子,渴望得到自家先生的认可。
一个青苍人,却能在敌国得到这样的尊崇,天底下除了那位元若先生,恐怕也没有别人了。
罗娜当年被元若先生所救,此时听完袁姓老者的话,顿时心生亲切之感,她抬头看向杨溯,“我们会去嘉兴州吗?”
罗娜当时对杨溯说的那句预言是“东南之剑,无根之木”,东南方有太白剑宗,所以杨溯往那个方向赶,而嘉兴州也位处东南,刚好又有和罗娜有渊源的元若先生会在那里现身,杨溯觉得不妨前去一看,于是他点点头:“会。”
罗娜闻言笑了起来,袁姓老者也十分开心,他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倒是可以同路。”他想着这一路上说不定可以说服罗娜去棋院学习。
老者身旁的女子忍不住开口道:“爷爷,这不太方便吧。”
老者不快:“有什么不方便?不知这位公子意下如何?”
杨溯没想到这位老人这么热心,他们正在被人追杀,不知道剑泉山庄和水月宗的人什么时候回找过来,更何况还得罪了宝月州的那位将种子弟,可以说仇家一大堆,和别人同路不是在害人吗?
杨溯抱歉地说道:“多谢先生好意,不过我们得先到嘉兴州办些事情,恐怕没法同路。”
老者闻言有些遗憾,但也没有强人所难,不再提及此事。
他身旁的女子松了口气,自己爷爷终究是精于棋道却不精于人心,道左相逢,互相都不知道底细,如何敢轻易同行?
其实此次动身前往嘉兴州参加棋甲大赛,她一开始就不太同意。老者早些年曾在翰林院为官,因为为人正直且丝毫不愿让步,得罪了很多人。现在老人辞官还乡,在自己家乡还好,出一趟远门,若是被那些仇家盯上了,乡间小道死一个已经辞官多年的普通老人,有谁会去关心?
但老人自然不愿错过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元若先生的机会,为了让家中晚辈宽心,退了一步,叫了一位自家的武道高手一路护送,总算是出了家门。
老者身后一直站着的负刀男子就是他叫的高手,男子名叫赵元真,是个孤儿,从小被袁家收养,出钱请武师教他习武。
赵元真也争气,于武道一途颇有天赋,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是练窍三品的高手。本来以赵元真的实力,不管是从军还是混江湖,都有机会闯出一番名头,但是这些年来,他却始终守在袁家,不愿意出去。
这一次护送老者去往嘉兴州,一路上赵元真都任劳任怨,既当保镖又当下人。能让一位年轻有为的武道高手如此尽心尽力,自然不仅仅是因为袁家对他的恩情,老者的孙女,这位带着幂篱的女子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女子轻轻叹息,她总是有些心神不宁。关于此次与爷爷一同远游嘉兴州,她私底下有过数次卜卦,皆卦象古怪,大险之中又有福缘缠绕,总之就是福祸不定,让她实在是难以揣度其中深意。
归根结底,她还是有些遗憾自己这么多年,只能靠着一本高人留下的小册子,仅凭自己的瞎琢磨,胡乱修行仙家术法,始终没办法真正成为一位有明师指点、传承有序的天道中人,不然嘉兴州,去与不去,她早该心中有数了。
女子名叫袁钗,出生那年家中有云游高人路过,赠予一支金钗说这是道缘,所以她被取名为袁钗。
袁钗从小就琴棋书画无所不精,随着年龄的增长,出落得越来越亭亭玉立,在一州之地的名气也随之越来越大。
由于她美艳动人,宛如壁画走出的仙子,所以常常戴着幂篱,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次和爷爷一起出行,一方面是她学过一些占卜之术,可以以防不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听说那位传说中的天人元若先生会露面,她不甘心自己这辈子最终只能找个人嫁了,在家相夫教子,想要见见那位元若先生,看看自己有没有机会被他引入天道,成为真正的神仙中人。
复盘结束之时,刚好雨歇。
只是外边道路泥泞,行亭中众人便没有着急赶路。
杨溯突然皱了皱眉头,望向亭外。
有这么巧?
这荒郊野岭的山野小路上,为何会有一群武夫策马赶来?其中有一位应该是练窍境了,莫非是冲自己等人来的?
别看杨溯随便找了个地方躲雨就能遇见一个练窍境的赵元真,但放眼整个江湖,不管是青苍还是南魏,破体境到练窍境都是一个坎,迈不过去,就一辈子只能在江湖的泥泞里打滚,迈过去了,才能在江湖上混出一些名号。
杨溯之前行走江湖,因为他是朝守义的儿子,身边又跟着元战非,钱多等一干顶尖高手,自然武道宗师随处可见,但其实很多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见到一位武道宗师。
在一个避雨的行亭遇见两个练窍境,已经算是罕见了。
一行十几人骑马至此,纷纷下马,大踏步前行,泥泞四溅。
赵元真摸了摸背后的刀,望向这伙江湖人,眼神锐利。
这伙江湖客中,领头的一个魁梧汉子来到亭外,停下脚步,大声嚷道:“兄弟们,咱们休息会儿。”
赵元真皱了皱眉头。
袁钗不愿意惹事,对爷爷轻声道:“正好雨停了,咱们上路吧。”
老人点点头,开始收拾棋盘。
然而他们不愿惹事,却不代表事情不会找上他们。
领头那位魁梧的汉子看见戴着幂篱,身段婀娜的袁钗顿时眼前一亮,笑着说道:“这位老丈,相逢既是缘,不如留下一起喝酒?”
赵元真见汉子看袁钗的眼神就很愤怒,闻言顿时忍不了了,刷得一声,拔出了背后的长刀,对着一群江湖客冷声道:“让开!”
魁梧汉子见状顿时冷了脸,大家行走江湖,就算有摩擦也是先各自报出名号,看看来路,若是相互之间有渊源,自然可以不打不相识,哪有赵元真这样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要知道一旦亮出兵刃就代表着无法善了,如此一来,就算为了自身的面子,魁梧汉子也退不了了。
“你是何人?老子好言好语邀请你们喝酒,你却对我拔刀?好霸道啊!”魁梧汉子冷笑道,他身后一帮汉子也纷纷亮出兵刃,眼神不善地看着赵元真。
赵元真天赋异禀,习武以来一帆风顺,虽然没有刻意去闯荡江湖,但在一州之地也有诺大的名号。他不懂什么江湖规矩,只是看不起这帮装扮寒酸的落魄江湖客,自然不会退让。
就当赵元真准备开口时,袁钗一把拉住他,轻声开口道:“各位好汉对不住了,我身边这位是苍叶州斩月刀赵元真,我代他向诸位好汉陪个不是,只不过我们还有急事要赶路,没办法和诸位好汉一起喝酒,请见谅。”
袁钗声音清脆悦耳,听得一帮江湖客心旷神怡,为首的魁梧汉子看着赵元真:“斩月刀?没听说过。”
其余众人哄然大笑,赵元真怒气横生,但被袁钗死死拉住,忍住了。
为了她,他已经忍了这么多年,再忍一时又如何?
汉子瞥了眼袁钗,一双原本浑浊不堪的眼眸精光绽放,转瞬即逝,说道:“我们行走江湖,也不想打打杀杀,既然你开口道歉,行,让这个什么斩月刀把刀留下,你们就可以走了。”
一旁一直不发一语的杨溯叹了口气,看来这帮人是有备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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