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净世任务中死去的阴灵都需在地府登记才能算进鬼差业绩, 当年建木神君既然也在执行任务, 那么这些阴灵原也该回归地府。老王几经查询无果后便猜测,或许是因为负责鬼差已经轮回转世的关系, 建木之种连接的地府之门无法打开, 这些阴灵应当还被储存在种子内部。而对抢阴灵这种任务, 这世上可没有比穆戎更擅长的人了。
洪邵将军到底是神圣强者, 虽已身死, 魂魄却不比普通鬼魂那般容易吸收,伴随穆戎声音落下,空中怨灵虽仍在死后的浑噩期,凭借心中的执念亦是瞬间对着国师缠了上去。他活着时领兵征战, 手下沾了多少人的血只怕自己都记不清了,这样的人死后便自动化成厉鬼,不消煞气不入轮回, 不过在鬼差索魂之前,活人是拿他没办法的。
一般的鬼魂死后至少会浑浑噩噩地渡过七日,这段时间他们没有任何思维能力,只等着鬼差将其点醒, 在头七回门之后便入地府各寻轮回。如今穆戎代替鬼差一语惊醒懵懂的鬼魂, 国师面对向自己扑来的怨灵也不敢大意,寒气立即全力护住身体。
然而,就在他被洪邵将军吸引去注意力的一瞬间,穆戎瞬间就闪到了他的面前,以这怨灵为媒介, 所有阴气倾巢而出,只见那对秋瞳之中波光盈盈,人影倒映在其中就仿佛就此沉溺无法脱离一般再移不开视线。国师知道这定是精神幻术,他本想运功抵抗,却听到了一句话,“你不是想知道乐殷是谁吗?现在我告诉你。”
就是听到乐殷这个名字的一瞬间犹疑,穆戎的迷魂术已然生效,他只觉视线一片模糊,再睁眼时已身处闹市之中。
国师对幻术有所听闻,心知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只要自己不去动作,凭外面两个鬼魂不可能突破护体寒气伤到他。他不知道穆戎想用什么动摇自己心神,但是不论什么都是没用的,因为,他在这个世间早已没有任何留念。
他的记性不好,只觉这里的街市有些眼熟,待看到那空中飘扬的弯月旗帜才想起,原来这是月朝的集市。月朝都被他覆灭几百年了,穆戎莫非以为他还会对这些前朝遗民心存愧疚?
面无表情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潮,他本想运起寒气将这些人在幻境中再杀一次,却在听见一句话时停了动作——“这不是天才乐殷吗?怎么连一脚都承受不住?”
那是一处小饭馆的门口,锦衣华服的年轻贵族正在踢打着一名少年,看打扮估计是饭馆内的杂役。月朝王城之中这等事早已是寻常,过路人纷纷低着头匆匆而去,馆内宾客也只顾着埋头吃饭,根本无人敢上前去管。那少年也是个有骨气的,任由贵族如何踹始终不肯求饶,反倒是死死瞪着他,似乎要将此人记在心底。
见他如此,贵族越发气恼,一脚就踹在少年丹田,“像你这样的废物还想飞升?别做梦了,贱民!”
少年修为刚刚被废,丹田正在疼痛难忍的时候,忍不住就蜷缩成了一团,见此情状,那贵族才露出几分快意神色,对着身边手下笑道:“你们看见没?就是这位天才在我叫他一声贱民时竟敢折了我的手,现在他怎么不横了啊?”
说着似乎又想起了昔日在少年手中落下的面子,他冲着地上的人又是狠狠踹了过去,反复叫着,“贱民!贱民!贱民!”
他们对着少年围殴了许久,待到地上沾满血迹才肯离去。等到再看不见这些人影,饭馆老板方才颤悠悠地探了探少年鼻息,正犹豫要不要送去医馆,却见他艰难地爬起,缓了几口气,抬脸便对自己笑道:“老板,我没事,这些碗我会想办法赔给你的。”
这充满活力的声音一出现,国师便知道,这人就是乐殷。那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少年看起来陌生又熟悉,他是没有人心的,原以为自己对世间所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动容,此刻却突然很想杀人,他想杀了那个贵族,杀尽天下所有欺负乐殷和见过乐殷被欺负的人。
然而,这只不过是回忆中的世界,那些人早就被他杀死了,可不论他杀了多少人,乐殷都是不知道的,幻境的乐殷如此,现实中的乐殷亦是如此。
幻境中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老板见少年仍是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只能苦苦劝道:“乐殷,王城是权贵们玩乐的地方,你回去吧。”
回去?
听到这个词少年愣了愣,脑海中闪过故乡那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和他在林前盖的一方小屋,那里虽然生活清苦却远比这王城要干净。然而只是片刻的怀念,他便摇了摇头,“我不能回去,太守征的税那么多,乡亲们早就撑不住了,只有我出人头地他们才有希望活下去。我会治好筋脉的,我绝不会这么倒下。”
雪原边境的贫困小村庄历来只能依靠打猎为生,然而伴随贵族们对毛皮的需求越来越多,他们把林子里猎干净了也无法满足太守定下的任务,唯有每家凑出银两将村子里最有天赋的乐殷送进王城,希望他能够成为一方强者庇护故土。乐殷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三日成真武,一月入归元,成为了月朝建国以来最为惊艳才绝的少年。
然而,就在这希望即将到来的时刻,月朝太子一声令下,一切前途都被中断。修为被废,沦落市井,曾经的天才在这街道上任人欺凌,这些乐殷都忍下来了。他想着乡亲们还在等着自己,想着为了供他进王城读书村长甚至卖掉了祖传的宅子,他身上背负着故乡三十户人家的未来,不论多么辛苦都不可以倒下。
可是即便如此忍耐,他终究熬不过人心的恶毒,就在一个雪夜,月朝太子再次来到他的面前,彻底断绝了他的一切希望。那晚,头戴金冠的太子一脚踢翻他唯一可以用来果腹的稀粥,眼神中满是怨毒,“贱民,就凭你还想翻身?来人,给我打断他的腿,从此王城谁收留他便是同本太子作对!”
乐殷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一直都在努力地修行,努力地生活,明明他想要的只是在边境苦寒的小村落好好活下去而已,为什么会这么困难呢?只因为他出身不够高贵,所以他拥有这样的天资便是犯罪吗?他在林子里遇难的时候尚且还有狍子会凑过来给他取暖,怎么这么大的王城,竟会冷成这个样子呢?
那一晚大雪覆盖了整个王城,这里陌生的街道终于同故乡的雪路有了几分相似,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指望了,太子不会允许他活下去的,所以他拖着断腿一路爬出了王城,那里有一片月见林,里面的树像极了他小屋前的那一棵。如果要死,他希望自己能葬在故乡。
“村长爷爷,对不起,我好痛啊,我忍不下去了……”
雪地中月见林,乐殷有生以来第一次哭了。他在书院中看过血咒的记载,知道人死时越痛苦咒术便越强,所以他用匕首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掏了出来。可即便是掏心之痛依旧不及他在王城中所感受到的万分之一,临死前,他靠在树上,眼睛死死盯着王城所在方向。这座城里的人都看不起他,都认为他不配拥有这样举世无双的天资,所以他们践踏他,侮辱他,想要将他彻底赶出去。他绝不放过这些人,就算是死,他也要拖上整个王城陪葬。
“我不会走的,我会永远留在这里……我就在这里看着尔等月朝何日亡!”
伴随匕首插入心脏,少年凄厉的叫声在月见林久久回荡,乐殷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他于风雪中诞生,亦在雪地中逝去,只可惜,这走的时刻远不如来时干净。
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北辰国师终于想起来了,那时候他还在林子里等着乐殷归来,一道血咒从天而降。他不知道乐殷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有那怨恨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回荡。他害怕乐殷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他出了雪原,化成了人形,带领北辰杀进月朝,如那声音所愿,将整个王城屠了个干干净净。
他以为自己完成了血咒中的愿望乐殷就会回来了,可是不论如何寻找,记忆里的少年都不见踪影。他想,大概是因为自己还没把人杀干净,只要继续杀下去就好了,乐殷总有一天会满意的。
原来这就是他所忘记的,最初开始杀人的理由,他只是想让乐殷高兴而已。
伸手试图触摸那雪地里的少年,他低沉着声音开口,“我会完成你的愿望,杀尽月朝人。”
“国师你忘了吗?月朝早就亡了。”
回忆终结,梦也该醒了,容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这才发现原来沉溺在回忆中时体内元气已被人吸走了大半,缓缓转过头,不知何时容翌已经到了宫殿。
就在他的身侧,记忆里的少年用苍白麻布裹着身躯,即便身形变得飘渺脸色亦全是灰暗之气,面目却同过去分毫不差,此时只横眉怒道:“穆戎你这个没良心的,怎么可以把我的记忆随意给别人看?”
他杀了这么多人,乐殷,终于是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乐殷:穆戎你居然把我的黑历史放映给所有人看,友尽了!
穆戎:闭嘴,乖乖等着你的CP!
国师:乐殷!
乐殷:啊?你谁?
国师:扶我起来,我还能再杀五百年!
第七十章
这便是穆戎为国师准备的杀招, 他虽然不知道国师和乐殷是何关系, 但作为他的隶属小鬼,乐殷死时的记忆全都传递给了他。他相信若国师真的和乐殷有关系, 见到这样的场景便不可能再维持镇定, 而事实证明, 他赌对了。
他走时曾留书让容翌收到信号便同他汇合, 果真容翌如约来了。至此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展开, 洪邵将军身死,北辰国师元气被容翌在幻境中吸走大半再不足为虑,接下来只要将建木之种解决,这番劫难便能画上完美的句号。
垂眸瞧了瞧那对着乐殷迟迟不肯挪开视线的北辰国师, 穆戎想起这些时日源源不断的枉死百姓,终究是狠下了心,凑在他耳边轻轻说出最后的致命之语, “你是乐殷引出来的,所以你的所有杀孽都要由他承担一半,只要你活着,他就永远无法轮回往生。你杀的人越多, 他在地狱便越痛苦。”
穆戎早就奇怪, 乐殷死后在月见林很少作祟,甚至在遇见他们前都未成功寻到替死鬼,为何身上的煞气却是如此之重。直到方才将地牢阴灵送进地府,再次询问老王方才明白,原来他竟是被那血咒束缚在了人间, 血咒不解,即便他们将乐殷带上天界,他也无法进入轮回。
穆戎说的全是真话,只一瞬间,国师运起的元气就散了。伴随穆戎打开地府之门送走建木之种内的阴灵,王宫也变成了极阴之地,即便是活人也能看见鬼魂。他终于见到了乐殷,曾经如朝阳般的少年猎手早已不再拉弓,现在的乐殷永远将自己藏在裹尸布内,不让任何人看见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也再不会轻易对人露出笑容,阴沉得再看不出过去的影子,也唯有在对穆戎抱怨时语气会带上几分感情。
月见林中的百年寂寞磨平了乐殷所有的少年意气,国师知道,是他让乐殷变成这样子的,只要他不放手,少年便要替他承担在现世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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