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谢知方直睡到日上叁竿,方才起身。
他这一遭醉得狠了,头痛欲裂,嗓子眼疼得说不出话,连灌下两壶冷茶,方才好受了些。
院子里吵吵嚷嚷,人影来回跑动,他趿拉着鞋履走到门边,抬手掀开帘子,明晃晃的日光直刺人眼。
“这是做甚?一大早吵吵闹闹,没的扰人清梦。”他不耐烦地转头问小厮。
“皇后娘娘使宫人送了几大车的礼物过来,庆贺爷和夫人乔迁之喜,夫人正命小的们准备回礼。”那小厮名叫双瑞,生就一副机灵模样,口齿也伶俐。
听得是谢知真的授意,他的脸色缓和了些,自袖中摸出一方私印,嘱咐道:“拿着这个去见兴隆镖局的大当家,让他派人沿路小心护送,不得有误。”
双瑞脆声答应,捧着私印退下。
一个冒冒失失的小丫头抱着个匣子经过,不留神左脚绊住右脚,“啊呀”一声,仰面摔了个狗啃泥,匣子里的东西也林林总总撒了一地。
都是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鲁班锁、九连环、成套的木雕傀儡、兔子灯,还有造型童稚可爱的白玉摆件。
谢知方捡起缺了个边角的玉猪,眼神晦暗不明。
青梅急匆匆奔过来,将小丫头提起,低声训斥两句,动手收拾满地狼藉。
“这般莽撞,若是哪天唐突了姐姐,岂不麻烦?索性找人牙子发卖了事。”无视小丫头一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谢知方将玉猪递给青梅,“这是……给小殿下和小公主准备的?”
青梅将物件收拾规整,如实回道:“是给弘菱公主准备的,并没有小殿下的份儿。夫人说了,小殿下是皇储,身份贵重,这些东西一路过去不知要经过多少人之手,为防有人暗中做手脚,不如不送,公主却没许多顾忌。再者,夫人好歹担着个义母的名头,便是准备的礼物丰厚些,旁人也说不出甚么。”
谢知方这才想起姐姐将小公主认在膝下的旧事,身形晃了两晃,站在廊下发了许久的呆。
青梅早带着小丫头退下,见她被谢知方那两句话吓得魂不守舍,安抚道:“咱们这儿是夫人当家,爷说的话并不作数,不必怕成这样。只有一样,你以后在夫人面前伺候,须得小心些,若是再如今日这般毛手毛脚,夫人宽仁,我却是不依的。”
小丫头唯唯诺诺答应,双手抱紧匣子。
不多时下起细雨,落在高大的芭蕉树上,响声搅得人心烦。
谢知方叫来管事,细细问起主母这两日做了何事,见了何人。
这管事是他早些年安插在金陵的眼线,叁十来岁年纪,做事老练,最是忠心不过,闻言事无巨细地答了一遍:“各位官家女眷皆递了帖子,夫人昨日午后见了知府夫人、同知夫人并永定侯家的两位少夫人,约定明日同往梵刹寺上香。”
“只见了几位夫人么?她们有没有带儿女过来?”谢知方关心的重点有些奇怪。
管事怔了怔,躬身答道:“知府夫人带了刚满叁岁的小公子,同知夫人没有带家眷,倒邀请夫人参加嫡女的及笄之宴,两位少夫人即将临盆,却是双喜临门。”
别个都有孩子,唯独姐姐没有。
谢知方素好掐尖争强,在姐姐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但凡夫人小姐们有的绫罗绸缎、首饰珠宝、胭脂水粉,绝不能落了谢知真去,极尽奢靡铺张,一应之物只要最好。
凭什么那些女人仗着肚皮在姐姐面前耀武扬威,姐姐却只能黯然神伤,独吞苦果?
可他去哪儿弄个孩子给她?
不过,换个角度想,既然姐姐知道了他的真面目,绝不可能对他动心,又会过旧情郎,显而易见是一副郁郁不乐、余情未了的模样,难保不会左右摇摆,哪一日舍了他去。
若是有个亲生骨肉捏在手里,一切便不一样。
姐姐那么喜欢孩子,性子又温顺柔软,待到做了母亲,和他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一起抚育儿女,天长日久,总能歇了别的心思,将根深深扎在这里。
谢知方本已走至绝路,这一刻却柳暗花明,想到了一个最蠢、却又最有效的法子——
借种生子。
没错,他需要一个孩子。
眼中闪过诡异的亮光,谢知方“腾”的一声站起,扬声喝道:“备马!”
这夜,谢知真总觉心神不宁,右眼皮跳得厉害。
她有心借刺绣打发时间,不慎扎破手指,鲜红的血珠在指尖凝聚,一颤一颤,透着不祥。
“枇杷……”取下七彩琉璃烧就的灯罩,用小巧的剪刀挑亮灯花,谢知真扶了扶鬓间步摇,嗓音轻柔,“他……还在外面喝酒么?”
总这么喝下去,难免伤身。
明知弟弟放诞无赖,她还是不争气地心软心疼,拿他没有法子。
枇杷还不及答话,忽听外面响起低低的叩门声。
“枇杷姐姐,是我,我是双瑞。”小厮的声音有些喘,显然是急急赶来通风报信的,“小的有要事禀报。”
枇杷打开门扉,放人进来。
双瑞跪在门边,甫一出声便砸了个大雷:“不敢隐瞒夫人,爷他……他……他去了天香楼。”
“咔嚓”一声,手里的琉璃灯跌落在地,砸了个粉碎。
谢知真花容失色,还不及说话,眼底已隐隐有了泪意。
天香楼……
这么香艳暧昧的名字,不用追问,便能猜出是甚么所在。
果然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枇杷见她神色不对,慌得了不得,斥了双瑞几句,低声在她耳边劝慰:“夫人莫慌,说不得是这其中有甚么误会,抑或爷是被甚么狐朋狗友强拉过去的,他绝不会做对不住您的事。”
青梅心直口快,道:“夫人不必生气,使护卫们将他抓回来,狠狠打一顿,自然老实,再不济咱们亲自去请人,就如同那年一般……”
谢知真惨然一笑,举起剪刀,将尚未完工的夏衫剪了个粉碎。
这衣裳针脚细密,袖子上绣着同色的修竹,赫然是照着谢知方的身量做的。
“今时不同往日,由他去罢。”昔日,她身为长姐,自然拥有管教幼弟的立场。
可这世间,除了悍妇恶妻,哪有不顾众人非议,令夫君颜面扫地的道理呢?
再者,她也有自己的尊严,有不能轻易抛舍的体面。
“那……那咱们就这么忍着?”青梅见她虽勉力维持着镇定,握着剪刀的手却剧烈颤抖,不由气得眼圈发红,“夫人忍得,奴婢却忍不得,可气他平日里动辄赌咒发誓,一副将夫人放在心尖尖上的痴情模样,这才多久就现了原形?依奴婢之见,干脆咱们回长安,一状告到御前,请陛下和皇后娘娘为夫人做主!”
“告甚么状?做甚么主?”谢知真搁下剪刀,面上血色全无,犹如被抽去了斑斓颜色的美人瓶,脆弱易碎,令人心惊,“有哪一条律法,约定了男子不得喜新厌旧,不得寻花问柳,约定了他须得一心一意待我好?”
青梅无言以对,恨得直咬牙。
胸脯剧烈起伏,谢知真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聚起说话的力气,对枇杷道:“取纸笔来。”
身形如弱柳扶风,握着笔的手也不听使唤,接连写废了数张纸,眼中淌出热泪,她深吸一口气,忍着胸口针扎似的疼痛,终于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出叁个字——
“和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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