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在夜间格外清晰。
逆旅中的商队都乱作一团,忙着套车套驴,有的人竟想趁着天还未大亮,摸着黑从后门院墙翻出去。
结果数箭射来,从院墙翻出的数人都被射落。
外头盗贼犹自还在喊着:“老子说了不要人命,只要金银和女人。”
逆旅里的哭声响起,更多的人则被这兵荒马乱的场景吓住了。
章越突然间想起,年少时进京在淮水边遇贼袭击的事,自己住在汴京里以为是太平盛世。
不过咱大宋朝的治安可谓极差,到了徽宗时更差,有宋江,方腊等四大寇,还诞生了水浒传这样的名着。
整个逆旅中的人都在惶恐着盗贼来袭,章越却在细思着日后如何整肃天下治安之事。
唐九,张恭及十几名随从都是穿戴整齐,十几匹健马昨晚也是喂得饱饱的。
“大帅,杀将出去?”唐九请示道。
章越道:“且等一等。”
话音刚落,这时候隔壁院子一声大呼。
“尔敢如此?”
章越听得声音,正是昨日瞧不起自己的商人。
这时候一个女子的哭音响起。
“不!不要!”
另一个粗豪的声音传来:“小娘子,没听见吗?外头只要金银和女子,只有将你献了我等才能活命!”
“说不准还能讨些赏钱。”
“我花了三十贯雇尔等护我周全,你们竟敢如此待我?可有信义?”商人言道。
“信义一两能值几个钱?”
“救命!救命!”
听得商人惊怒的声音,章越摇了摇头。
“还敢喊!快将金银拿出来。”
“不然先杀个人试试刀!”
“好汉,好汉饶命!我给我给!”
此刻逆旅内慌作一团,外面的盗贼显然有细作混入,故意大声惊呼,制造恐慌和混乱。
章越对唐九道:“其余都不必理会,只要将外头贼势打散。”
当即章越一行人皆是翻身上马,彭经义,黄好义二人守着屋子。
章越所住的院子直通外头大门,章越骑上马后到了逆旅中央道中,见四面惊慌一片,有人道:“莫去送死!”
也有人道:“好汉,我随你们一起厮杀!”
章越也不招呼人,只是驱马向去,但见逆旅大门处伏着数具尸首,几名鬼鬼祟祟的人正在打开门,准备接应外头的贼寇入内。
张恭率先策马加速,拿着棍棒将几人打翻。
已开半扇的大门,唐九一马当先并将背上的弓取下,从胡禄里抓出一支箭来……
似西军将领擅射者有王舜臣,刘昌祚,向宝者,皆是百发百中。
如王舜臣在一次与夏人大战中,一人一骑射出了上千支箭失,箭无虚发,堪称马上加特林。
无论史料是否夸大,这个时代,两军交战属骑射第一!
十几骑配着好弓好马的神射手,足足抵得上一支军队。
天色正是既明未明之际,唐九十几骑冲出后,对面是乌泱乌泱的贼军。
骑马有五十余骑,其余都是步卒,也没什么阵型散乱排开。
贼寇见居然有人敢冲出,当即排出五六骑,一名大汉手持一柄巨斧道:“好汉!可敢与我过山风一战?”
见唐九他们不答。
对方大怒拍马手持巨斧冲来。
唐九抬手一箭射去,正中‘过山风’的眉心!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中,过山风翻身落马,唐九左右从骑亦射出数箭,贼寇排出的数骑皆是面门中箭落马。
“是官军!”
这等骑射之术,又只射人面,哪里是等闲官军的水平。
贼寇知遇上宋军精锐当即四散。那几十骑没片刻犹豫拨转马头四散就跑。
唐九等追上去张弓搭箭,又是七八骑贼兵失贯后背坠马。
宋军马快弓强,又是训练有素,当即分追这五十余骑,最后只让对方逃了数骑。
而跟随他们的五六百名贼寇早就溃散了,但才跑得不到半里,唐九等十几骑已是歼灭了贼寇骑兵又兜了回来。
“降不降?”
这些贼寇二话不说抛了兵刃连声道:“愿降愿降!”
章越放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地看完了这一幕。
他拨马回到逆旅对几名探头探脑的商队护卫道:“贼寇已降,尔等上去缴械收罗,再一并押送官府。”
此刻逆旅众人对章越是敬畏非常,忙不迭地答允。
各院都开了门,商人们争相出来结识,见章越甚至是矜持,他们也不敢打探身份,只是一个劲地恭维。
章越看到自己隔壁院子处,门开了半扇。原先那位商人一副鼻青脸肿的样子,脸上挂着似欲讨好,又是难为情的神色。
趁着章越回院之机,对方上前道:“多亏官人救命,小女这才活命。”
这位商人暗中打量章越,心想对方这般年轻,手下还养得这十几个精兵,估计是西北哪个将门的子弟,正好借此机会攀上关系。
只要肯舍得钱财,自家说不定有攀亲的可能。
“不知官人是否已经成家?”
章越听对方第二句就冒出这话来,心想自己的丈人缘又来了。
而外头禀告从贼寇身上缴获了金银上万贯,还有其他财货,以及几十匹健马。
这时候远处卷起烟尘,但见百余骑兵朝道上而来。
众人心底又是一紧。
“是官军!”
“官军!”
但见这名为首的官兵将领,看着满地的金银珠宝,眼睛都是看直了。
这年头都是这般,贼过一波,兵再过一波。
贼寇劫掠了一处地方,官兵趁机便追上去与贼寇谈判,让他们分给自己些好处。
所以经常是贼寇在前劫掠,官兵便故意放任他们,只是跟在身后分赃。
所谓兵匪一家,官府又喜欢招安,今日为贼,明日为兵,今日为兵,明日为贼的事一点也不少见。
“不知是哪路人马所为?”
官兵将领见了钱财异常眼热,心底正寻思着歹毒奸恶的的主意。
唐九拨马上前喝道:“章经略相公在此,还不下马拜见!”
这名官兵将领一个激灵,看到清一色的青唐健马,旋即明白了什么翻身落马道:“不知经略相公大驾在此,末将罪该万死!”
不久县令,主簿,县尉陆续抵此。
县令是四甲进士出身,至今仍是选人,听说一名封疆大吏在本县境内,遭到数百名盗贼围攻,万一对方弹劾他们那么自己几人的仕途到头了。
县令横了县尉一眼骂了对方一顿,准备一会拿对方顶锅。
县尉乃老实人,默不作声地认了。
主簿却很是澹定,三人之中他年纪最轻。
此刻三人双手高捧着手本。至于院内的商人皆被官兵锁在院中,以防有贼人意图不轨。
隔壁院子的商人从门缝处,看到这几名文官一副汗出如浆的样子,方才明白那个年轻人并非只是将门子弟。
亏自己方才还想将对方召为女婿,这等门第自己一辈子也攀不上。
他寻回头看了一眼女儿,女儿此刻正倚在门边,她的颈边包着白纱,方才雇佣随从要拿她献给盗贼,对方以刃就颈,誓死不从。
如今她低声问道:“爹爹,外面那些人都是来拜见恩公的吗?”
商人点点头道:“是。”
“不知恩公是什么身份?姓甚名谁?”
商人道:“此番保住性命已是万幸,至于恩公的身份,不是我们这等人家可以打听的。”
“这般啊!”女子点点头道,对着隔壁院子拜了三拜。
此刻县令,主簿,县尉等了一会,方允入内拜见。
他们见章越年纪虽轻,但却没有架子,对他们非常宽和,也不以在治下被袭为意。
几人都是大喜。
章越反而问了他们几句地方民情财税,以及新法实施情况,似在有意考较。
几人都是振作精神答了,章越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只是叮嘱了他们几句爱惜民生的话,便与随从启程了。
几人恭送章越离开后,都是松了一口气,县令道:“如今朝廷河北吃紧,传闻官家打算调章经略相公知瀛州,故才轻轻放过,我等就庆幸吧。”
“知瀛州?”县主簿笑了笑,“章经略相公此番收取七州一军,进京必是大拜,岂是去知瀛州而已。这些话不过是掩人耳目,欲扬先抑尔。”
县令觉得县主簿说得有理道:“难怪经略相公方才问我等民情财税,必是日后回朝所用。”
县令又心想,方才他们是否给章越留下好印象,若是一两句话说得中肯,说不定仕途就此显达。
县令开玩笑道:“说不准,我等日后仕途都要仰仗章公。”
几人说了几句,县主簿叹道:“以章公见识才气,此番入朝必有一番作为。到时何止我等要仰仗章公,以后天下百姓都要仰仗章公了。”
……
章越到了洛阳见了司马光和郭林。
郑侠上疏后天子下罪己诏,司马光第一时间上书言事,批评王安石的新法。
王安石虽罢,但新法未废,甚至还换上了司马光最讨厌的吕惠卿。
司马光感到十分失望,直接身体不适。章越到了独乐园时,司马光也是让郭林告诉自己一句话而已。
郭林说司马光在病榻上言道,这新法是错了便是错的,是不会变的!
眼见司马光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仍是不惜余力地抨击新法,章越便转告郭林安慰司马光好好养病。
然后郭林带着章越出门。
章越与郭林默然片刻问道:“淳甫呢?”
郭林道:“淳甫上次去熙河见你,回来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将以往写的好些诗词文章都烧了,此番你至洛阳,他也不愿见你。”
章越道:“我明白了。”
章越此刻颇为情绪不佳地向郭林问道:“师兄觉得我所为的,是否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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