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陕西下了一场小雨。
吕惠卿披着斗笠蓑衣策马,在延州视察民情。
吕惠卿是办事极为干练之人,任何事情都是要亲力亲为,地方上的官员向他禀过事后,他并没有轻信,经常还要实地考察过一番,对对方说的话一一核实后,方能心底有数。
在他的任上,事无巨细,绝无拖延之可能,到手便办,立即就办。
下面官吏被他这雷厉风行的手腕给镇住了,不敢有些任何怠慢,而且以往那套糊弄上官种种手段,丝毫都骗不过他。一旦被他查出有任何办事不牢或欺瞒之处,必有重罚。
吕惠卿除了能罚人,也是能赏人能用人,破格提拔举荐下面官吏。
所以他被罢相知延州两年以来,虽称不上延州大治,但也是刷新政治,民称其便。
不少官员都对吕惠卿刮目相看,对方虽是人品堪忧,但简直是打不死的小强,丝毫没有被贬谪后的失意,满腹牢骚,反而比任相时更积极办事。
吕惠卿政绩传到朝廷后,官家对他赞叹连连,至于他最大的政敌章越,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在官家面亲称赞吕惠卿为‘能臣’。章越也同意官家的提议,让吕惠卿兼任鄜延路兵马都总管,使得对方这位鄜延路经略使名副其实,真正的军政大权一把抓。
如此吕惠卿干劲更足了。
吕惠卿今日骑马来到田边,看着是一片茂盛的木棉地。
随行军骑立即将当地保长,保丁全部唤至,百姓们见有官员来,虽不知多大的官,但一见四处都是甲骑拱卫之状,一个个都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是干站在泥地里。
吕惠卿本人则脱了蓑衣摘了斗笠,走到木棉地里将一颗一颗木棉树看过。
吕惠卿看了这一幕心后,当即吩咐道:“让保长来说话!”
两名军士左右挟着保长扔在了吕惠卿面前,保长战战兢兢看着眼前这位身形瘦弱,一脸精明干练的吕惠卿。
保长虽猜测不到眼前这貌似大马猴的男子,竟曾经是堂堂相公之尊。
一旁的兵卒道:“相公问你一句你答一句!”
“是。”
吕惠卿看了一眼光脚满腿是泥的保长道:“入春后可见得官吏下乡?”
保长道:“见得。”
“嗯?”吕惠卿眉头一皱,他三令五申在春耕前不得有官差下乡打扰百姓,居然有人敢犯他的禁令。
“何时?”
“就在今日!”保长谨慎地答完后,顿时屁股给人踢了一脚。
左右骂道:“刁钻!”
吕惠卿笑了笑,众人见此方敢笑了,保长也笑了。
旋即吕惠卿敛去笑容,问道:“保正,此地的木棉种得如何?”
保长道:“今年二三月谷雨是立种,要等大暑立秋时摘实。”
“你可知木棉不计入户等?”
保长答道:“晓得,之前县衙里有公人说过种木棉树不算户产,日后重新造册不按此计户等。如今棉布正是好卖,所以我们乡里正好有几块闲地,便种了木棉树在此。”
吕惠卿微微点点头。
自实行免役法,青苗法以来,不少陕西百姓为了免升户等,都把自家的桑树都给砍了,把牛给杀了。就是怕官差将这些纳入户等的计算。
但陕西四路唯独延州一路种木棉树不在此列,没有算入户产。
这是当初吕惠卿答允章越的,要在延州一路推广木棉。对于答应过的事,吕惠卿办得一向是十分尽心。
如今秦州,长安有商人专门收购这些,并染制成棉布通过熙州市易所销至青唐,西夏以及内地。
吕惠卿专门看过这棉布,他年少时穿过这棉布裳衣。这棉布称为吉贝布,其实海南传来的黎锦。用黎锦所制的吉贝裳衣穿在身上可谓格外暖和。
他拜相后,下面的人送过他一床绵衾,就是棉花所充的被褥,夜里盖在身上也不怕寒。他询问人方知这绵衾是人以竹为小弓,牵弦以弹绵,令其匀细再填充入被褥中。
现在吕惠卿到了延州任上还在用这绵衾,晚上连汤婆子也不用,否则就是再名贵的罗衾,亦不耐五更寒。
这自己这堂堂使相都稀罕之物,如今在陕西,听说苏杭都开始大力推广。
要知道绸衣锦服是不足以御寒,普通百姓更没有这些只能用草及芦花御寒,一个冬天后,饿死冻死的百姓不计其数。
连杜甫当年也只能苦吟‘布衾多年冷似铁‘,这位大诗人也只能以布为被,忍着饥寒交迫的日子。
但这棉布推广不同了,听说连秦州城里的士人都用得起了。
棉布最难的便是脱棉籽,这需要大量的人力才行,但听闻章越发明了一等机器专门来脱棉,现在如今秦州,长安城中都有不少数百上千织户,如今棉布已是在陕西大量之地生产。
吕惠卿对保长叮嘱道:“这棉花在于纺纱织布,其比采桑无采养之劳,却有必收之效,比之苎麻,免缉绩之工,得御寒之益。可谓不麻而布,不茧而絮。汝可明白?”
保长半懂不懂地连连点头。
吕惠卿见自己这番用心良苦的话不被保长理解,也是不以为意。
吕惠卿继续问道:“你不必怕,有什么要说的尽管说,本乡有无奢遮人物?”
说到最后一句时,旁人心底一寒。
吕惠卿治地方有个习惯,每到地方都要找【奢遮】人物的麻烦,若对方识相,乖乖配合便罢了,若不识相,轻则下狱,重则没命。
左右都是熟知吕惠卿性格的人,他这平平常常的一句话下,很可能就是一户豪强破家。
保长道:“本乡穷困没什么奢遮人物,便是有也去了县里。”
吕惠卿道:“若有便告诉我,我来替你们除害。”
问完吕惠卿便让人牵过马来。
吕惠卿上了马后又对保长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不要顾忌。”
保长道:“去年乡里收成不好,两税加上青苗钱,役钱,日子便难了,不知可否迟缓则个?”
“不知好歹!”左右欲骂,吕惠卿止道:“我若允你一乡迟缴,旁乡也要迟缴,我如何自处,朝廷更是为难了。”
“不过今年五等户的役钱免了。”
“太好了!”保长喜出望外,说完向吕惠卿叩头道:“草民这便多谢相公了。”
吕惠卿看得不是滋味道:“我不许官差打扰你们春耕,允你们种木棉不计入户产,有奢遮人物便替你除之,这些事你都不来谢我,反而却谢免役钱这是何故?”
保长一脸喜色地道:“相公有所不知,咱们乡里甚穷,十户有九户都是五等户,免了五等户役如同给咱们一乡都免了役钱!”
“从此家家户户的老人孩子便可每顿多添一口饭吃了!”
吕惠卿看了沉默半响道:“你这不需谢我,要去谢姓章的才是。”
说完吕惠卿按马而去,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但见保长与乡民们说着什么,用土话说了一阵后,却见乡民人人都露出喜色。
不少乡民蹲在田梗旁捏着地里的土,那等克制又发自内心的喜悦,从一个又一个人脸上荡漾开来。
吕惠卿放眼望去远处是光秃秃的山脉,而广袤而贫瘠田土延伸至眼前,不远处的村落里满是东倒西歪的房子。
大风一起,到处都是黄尘漫漫。
这便是吕惠卿治下的延州,百姓们饥肠辘辘,衣不遮体。
而陕西四路比这更贫瘠的地方,比比皆是。
骑马在侧是吕温卿及吕惠卿两个幼弟吕虞卿,吕康卿。
吕家进士辈出,吕惠卿这一辈十个兄弟,八个中了进士。
如今在吕惠卿在延州为使相,便让几个兄弟入幕中,既是上阵亲兄弟,也是栽培的意思。
但见马上吕惠卿道:“章度之请让孟子配祀,又修孟子正义,不过是为了【以民为本】这几个字罢了。”
“【以民为本】这句话我听过却从来没见过,除了三代之时,这历朝历代下来老百姓,老百姓算得什么。真是可笑。”
吕康卿最年幼为兄长愤愤不平言道:“细民们只知道小恩小惠,他们不知道兄长的功业在哪里。”
吕惠卿道:“这也不算是小恩小惠了。”
说完吕惠卿下马在路牙子坐下。
“这募役法丞相,我与曾子宣用心最多,如今被他改了过来。可笑丞相宁信章越的一番鬼话,却不信跟随他多年的我。如今他这最是得意的免役法……被章三改了,他当多么悔恨莫及。可笑,实在是可笑。”
吕惠卿愤愤不平地骂了一通,先骂章越,又骂王安石,最后颓然道:“如今章三已成了气候,第一步是免役法,下面便是青苗法、市易法了。”
吕温卿道:“咱们兄长无需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章三虽免了五等户役钱,但听说官家是不太高兴的。官家迟早还是要起用兄长的。”
吕康卿道:“没错,平夏才是最要紧的事,要夺取了横山,一切都不在话下。到时候兄长回京拜相,章三就要反过来看兄长的脸色,那时候……”
吕惠卿点点头道:“你们都说得不错,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章三正得志,咱们且先看他脸色便是。”
“我迟早是要回京,夺回这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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