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中港城码头。
过了口岸上了船,万姿倚在窗边,看香港景色颠簸着后撤,仿佛过往时光,一去不复返。
前方,是尚未苏醒的澳门。这座地方以浮华做底,白日只是略带葡国风情的小城,夜幕降临,霓虹灯起,才泻出遍地纸醉金迷。
“你不睡吗。”万姿看得入神,直到梁景明低声问。
来澳门执行活动的同事共有七人,刚刚好坐满一排。这是最早一班船,坐着又特别晃,其他人都在休息。放眼望去,只有他俩是清醒的。
万姿摇头。
现在,正是她肾上腺素爆棚的时刻。神经高度紧绷,会持续到活动结束。在此之前,别说累到睡着,她正常入眠都需要药物和酒精。
承办赌场开幕式这活,很不好做。全港澳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鬼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
“没事,你休息吧。”梁景明坐在身侧,万姿抖开毛毯,“待会到了会场,你可有得忙。”
毛毯柔软起伏,是最好的遮掩帷幕。扫了眼其他人,她悄然去摸他的手。
“你不睡我也不睡。”
反握住她,温暖掌心完全裹住她的手指,稀释掉了料峭海风。
闲聊而已,他倒坚定得像承诺。
“这么严肃干嘛,发神经。”fⓤωéωμ.мé(fuwenwu.me)
梁景明难得没理她的玩笑,把她更握紧了一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万姿回过味来——
她前排坐着一个中年鬼佬,衣衫褴褛,酒味浓重。看起来人很恍惚,刚才一直回头盯着她,歪着嘴坏笑,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见万姿看了过来,鬼佬笑得更加猥琐了。
“不用怕。”完全抖开毛毯,梁景明遮蔽住她。
万姿心觉好笑,一个醉鬼而已,又没什么好怕的。不过她还是故作柔弱,靠在他怀里:“他在讲葡语吗?完全听不懂,有点吓人哦。”
“没事,我听得懂。”梁景明微微一笑。
只见他对着醉汉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万姿,边说了一大串外文,做了个驱赶的手势。万姿完全不知道他的意思,只感觉出他语气平稳,又透着一股深沉。
“你说了什么。”那鬼佬还真悻悻走了,万姿忍不住好奇。
“……不告诉你。”
放松下脸色,梁景明竟然还有点害羞。歪着头看万姿,仿佛又要她猜。
无聊。不说就不说。意思无非就是让醉汉小心点,她是他的人嘛。
万姿偏不猜,换了个话题:“想不到你们学校,还有教葡语啊。”
“没有,学校不教的。我妈妈其实是澳门人,我小时候跟外公外婆长大,多少会说一点。”
“……”万姿愣住。
不对。即便土生土长的澳门人,会葡语的也没那么多。
梁景明鼻梁高挺,轮廓分明,尤其是那双眼睛,是略浅的琥珀色……看着看着,她心里一动:“你该不会是混血儿吧。”
“眼睛很尖。”梁景明笑,“我外公的确是葡人。但我痕迹已经不重了,我妈妈长相会比较明显。”
“哇,那你妈妈一定很好看。”万姿还在惊讶中,说起中葡混血女人,她瞬间想到李嘉欣。
“是,至少以前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梁景明有点黯然。他摸出钱包,从卡槽里抽出一张照片,“给你看看。”
那是一张全家福。
应该在香港迪士尼门口拍的,带着千禧年初期的泛黄质感,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小男孩,稍大一点的孩子应该是梁景明。
他那时应该才六七岁,穿一件牛仔吊带裤,搂着弟弟笑得天真无邪,展露一排漏风的牙。
但万姿没心思嘲笑他,只顾盯着那妻子看。
梁景明的妈妈,也太美了。
如果说李嘉欣好看得雍容明艳,她的美得就带了点仙女降临凡间的哀怨。即便大垫肩西装,半屏山卷发年代感十足,她的五官也过于出挑,眼下有颗泪痣,更添了丝凄清意味。
这颗泪痣,让万姿隐隐觉得熟悉:“你妈妈是不是拍过电影?”
“你看过?她不算有名的……”梁景明倒惊讶了,“她艺名叫凌岚,你看过哪部片?《沙田之夜》?”
“嗯,是。”
万姿没好意思说,其实我看的是你妈妈演的某部叁级片。
那片超级冷门,虽然尺度比不上AV,但在当年也应该算相当博出位。万姿以前寂寞难耐时,挺爱看老香港叁级片,其中就有那一部。剧情她早就忘光了,唯独记得一位有泪痣的冷艳演员。
想来应该就是梁景明的妈妈,凌岚。
“原来你看过《沙田之夜》啊……”不知道万姿的心理活动,梁景明自顾自地说,“那算是我妈妈最有名的片子了。老实讲,我都不太清楚她拍了些什么,她也不说。”
“我妈妈算是心气比较高的人,从小就长得很漂亮,也很早被星探发掘。”他叹了口气,“她选过港姐,拍过电影,录过唱片……但可能一切来得太容易,她并不是很在乎机会。何况艺人基本被资本操纵,诱惑又那么多。”
“我妈妈家境很一般,我外公外婆开一间茶餐厅。我妈妈当时进演艺圈时发誓,她再也不要起早贪黑,整天在茶餐厅后厨给人冲奶茶。但后来呢,她还不是被磨掉了所有傲气,嫁给了我爸爸。”
船不住颠簸,却晃不出万姿什么话语来。她只能盯着那张全家福,保持沉默。
梁景明的父亲是建筑工人,他妈妈却是电影演员。他们如何走到一起的。她嫁给他,又怀着什么心境。
一个长相出众的混血少女,曾经雄心勃勃想闯出一片天。她刚开始站在舞台中心,迎接赞叹拥抱掌声,有华服美酒,有富商追求,当名利场视她为宠儿时,她会做什么选择。
无论如何,紧接着后浪袭来,她逐渐退居后排,演邪恶女配,主角妹妹,甚至不起眼的妈妈。逐渐地,她演什么什么不火,从宠儿变成弃儿。她不甘心决定殊死一搏,靠出演叁级片试图触底反弹,可旁人都笑她吃相难看。
最后她彻底倦了,黯然退圈。嫁给她以前不曾留意的普通人,未必有钱,但做事妥帖,知冷知热。
可她没想到,这个普通人也有猝然离世的一天。
留她一人孤零零带着两个孩子,在这残酷冷漠的人间。
“给。”万姿不知道自己脑补得对不对,把照片交还给梁景明,她问得小心翼翼,“那你妈妈,想过复出吗。”
“……有。”梁景明沉默得格外久,却组织不出什么语言。
把照片插回卡槽,他始终没有抬头:“说起来,老天真的对我妈妈很不公平,让她在最年轻的时候,看了眼最美好的生活,却始终不让她过。”
万姿整个心酸起来。
照片上,曾经那个在迪士尼门口笑得天真的孩子,也长成这样的大人了。
心疼母亲,爱护家人,把全家福整整齐齐塞进钱包,把属于自己和不属于自己的难过埋在心里,只给亲近的人,袒露一点点。
“船靠岸了。”收敛好表情,梁景明迭起毛毯,“我们走吧。”
“嗯,走。”
心不在焉,万姿被甩在队尾。前面是叽叽喳喳的同事,再前面是金碧辉煌的澳门,可这些都似乎与她无关。梁景明走在她跟前,脊背挺拔得像白杨,此刻却有了些风中的脆弱。
——“你妈妈一定很好看。”
——“是,至少以前是……”
——“那你妈妈,想过复出吗。”
——“……有。”
——“老天真的对我妈妈很不公平,让她在最年轻的时候,看了眼最美好的生活,却始终不让她过。”
想着想着,万姿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打开手机浏览器,Google“凌岚”。
没等她按下搜索键,第一个相关词条便是——
“凌岚 整容”
是了。补上最后一块拼图,万姿终于大概窥得梁景明母亲的人生。
丈夫去世后,她的确考虑复出。可家庭和时间磨损了她的容貌,她选择找医生修补。暌违影坛,人脉尽断,她又急需赚钱养孩子,哪里寻得到什么良医。
她如今长相,已看不出半点当年的颠倒众生。所有人看到她不会再评价好不好看,只会惊呼一声然后感叹,好不自然,整容怪。
顶着一张残骸般的脸,她又能在演艺圈闯出什么水花。无非被人偷拍投稿到八卦周刊,被整容机构当做失败案例逐格分析,在世俗凝视中咬牙过完此生。
老天真的对她很不公平,让她在最年轻的时候,看了眼最美好的生活,却始终不让她过。
“你怎么了。”万姿实在走得太慢,梁景明停下脚步等她。
咬着嘴唇,万姿有很多话想说,却一句也问不出口。她不能去验证她的构想是否合理,这对梁景明是一种二次伤害。
她只能站着,环顾四周。这里是澳门的中心地段,车水马龙不绝于耳,永利澳门度假村,新葡京酒店,金碧娱乐城……今晚,还有一座崭新的赌场即将落成。
有些人,不过想跨越阶级,过上美好人生,为什么如此之难。而有些人,生来就是金钱游戏的幸存者,并且代代相传,永垂不朽。
“你知道吗。”万姿抬手,指了一圈高耸入云的建筑物,“这些家族,这些财团,压榨我们的劳动,掌握我们的金钱,过着我们想要的生活。”
“一起加油,把他们的有的,抢夺过来吧。”
“我才不信什么天注定。”凝视着梁景明,万姿微笑起来,“过什么样的生活,永远不取决于老天,只他妈在于我,在于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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