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开席时,首先由乐彦琳端来那碗自己亲手做的面,这镇上虽然有蛋糕铺,唐青宏却不爱吃那些粗制滥造的蛋糕,早就跟大人说了,有长寿面就好。
看着这碗热腾腾的面条,耳畔还有爸爸妈妈唱着生日歌,唐青宏心里头百般滋味,想起自己上一世那些极尽奢侈、空虚浮华的生日宴。
这个生日过得确实很简单,但幸福感浓烈到整个上辈子都没有体会过,他忍住激动的情绪,先谢过妈妈,才拿起筷子挑起面条来想要放进嘴里,看到爸爸微笑的面容时又突然想要小小的任性。
他端着面碗和筷子往爸爸手里递过去,眨动长长的睫毛撒起娇来,“爸爸,你能喂我吃吗?”
说着这种话的自己真是太臊人了,他内心里可是个比爸爸还要大不少的成年人呢。可此时此刻,他就是当着妈妈和其他人的面这样说出来了。
他又长大了一岁,以后会越来越大,这样像个孩子撒娇的机会,也会越来越少了。
趁着现在还是个孩子的外壳,他可以尽情的抓住机会,让爸爸多疼自己一些,再多一些。
爸爸一点也不觉得他过分,只是看了眼旁边坐着的妈妈,似乎担心妈妈心里不好受。妈妈却带着笑对爸爸点点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爸爸才带着无奈说了句“真是长不大”,顺势把他圈进怀里,接过碗和筷子,挑起面条吹了吹,慢慢送到他的嘴边。
他在灯光下凝视爸爸的脸,这张英挺帅气的面容已经在连日的辛劳中有所变化。爸爸黑了,也瘦了,眼角甚至出现了细细的笑纹。这是为理想和抱负必然要付出的代价,他无法阻止,但并不等于他就不会感到心疼,唯有深深的理解和支持。
他吃了好几口爸爸喂的面,更加粘人地伸出双臂挂在爸爸的脖子上。这样弄得爸爸都没法好好喂他了,只好把面碗放了下来,“怎么了?”
他悄悄凑到爸爸的耳边,用很低的声音说:“爸爸,我真不想长大……”
爸爸也用很低的声音问他,“为什么呢?长大了你可以读很多书、做很多事,认识很多很多的朋友,还可以帮爸爸啊。你不是老想着早点帮爸爸吗?”
他摇摇自己的脑袋,心情就像皱成一团的表情那样纠结,伸出手指抚摸爸爸眼角的细纹,“我长大了,爸爸就老了。”
唐民益整整几秒钟没有说话,隐约听到父子俩对话的乐彦琳表情也有点复杂。这个孩子确实早慧,心思比有些大人还要细腻,实在太招人疼了。
龙其浩一看这边没声了,煞风景地嚷嚷快点开席吃饭,唐民益才稳住波涛起伏的心绪,对唐青宏许诺,“爸爸答应你,即使你长大了,爸爸也不会老,好吗?”
唐青宏很想说爸爸你骗人,但看着爸爸真诚的眼神,再回想一下上辈子爸爸中年时的模样,勉强认可了爸爸的承诺,“嗯!我给你做饭、炖药膳,监督你早睡早起做运动!那你就不会变得太老了!”
这几句童言童语半是成熟,半是天真,惹得在座的几个大人都笑了。钱小天倒是听得很心动,腆着脸凑过来,“宏宏也给我做饭!”
唐青宏立刻冷下脸,“没你的事,滚一边去!”
这顿晚饭吃了很久,唐民益在龙其浩及其司机跟秘书的劝酒声中多喝了几杯。他一向自律,难得有这么放松的时刻,喝完酒还把儿子抱在怀里使劲亲了一口,借着一点酒意交代龙其浩,“宏宏是我的宝贝儿,也是唐家的宝贝儿,浩哥,你以后得多照看着点,别让人家欺负他。”
这句话带着敲打之意,表明自己对唐青宏这个贾家的长孙已经完全视如己出,没有任何顾虑和忌讳。既然进了唐家,养在自己名下,那就是他唐民益的亲儿子,容不得任何人排挤猜忌。
龙其浩明白他的意思,看看乐彦琳也带着笑容瞄向这边,当即点头表态,“嗯,民益,我不看你的面子也要看彦琳的面子,我们三家是什么关系?你放心吧,只要有我龙其浩在,就没人能动大侄子一根毫毛,不然我弄死丫的!”
九月一号开学当天,乐彦琳主动提出要送儿子上学,唐民益尊重了她的要求,早早就跟儿子道别去上班。
龙其浩还在家里睡大觉,等着他们回去再一起动身,钱小天却早早起床,非要缠到学校来,那架势恨不得留下来才高兴。
唐青宏知道,妈妈送完自己就要静悄悄地走了,还拒绝镇领导们提出的捐赠仪式,无意在这个小地方出任何风头。跟妈妈说再见的时候,他表现得特别乖,在校门口当着所有往来人群的面,扑到妈妈怀里大声叫她。
乐彦琳感动坏了,把他紧紧抱住,红着眼睛在他耳边饱含深情地说:“宏宏,明年妈妈再来看你。”
他的眼睛也有点红了,十分懂事的劝道:“妈妈,我会想你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哟。”
听到儿子这么说,乐彦琳得到莫大的安慰,看到这所破学校时的难受劲也消退许多,“嗯,宏宏真乖,你也多体谅爸爸,不要太爱撒娇。”
唐青宏脸有点红了,昨天自己那副依赖爸爸的样子确实丢人,“我没有经常撒娇,我还会洗衣服呢。”
乐彦琳一听又担心上了,“这么小就洗衣服?民益怎么照顾你的!”
唐青宏赶紧为爸爸辩解起来,“其实都是爸爸洗,我无聊,就跟爸爸说,我自己的衣服自己来!”
乐彦琳这才舒展眉头表扬他,“宏宏是个好孩子!都知道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了!”
钱小天还在缠他,想要他跟自己回北京呢,被他无情的拒绝后才退而求其次,“那春节你一定要回北京过!我等着你哦!”
几人在校门口粘了一会儿,终究在铃响之后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
唐青宏目送妈妈拉着钱小天,一步一回望的慢慢走远。
这一别可能又要几年不见,但他并没有萌生过离开爸爸去美国的念头,哪怕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
妈妈是他的亲人,与他血脉相连,不管隔了多远、过了多久,都不会背离他;可爸爸跟他的关系,并不靠血缘牵系,他就像一只已经被彻底驯养的小狐狸,不敢离开自己仰慕了两辈子的主人,唯恐或长或短的别离会让对方默默地忘记他。
他小小的身体里想着复杂的心事,随其他同学一起领课本、分教室,度过他认为无聊烦闷的小学生活。
而此时的唐民益正在办公室开小会,与会者只有他和马家父子,加上哪儿都能看见的许主任。
三人自从吃过那顿饭,面对唐民益的态度都十分拘谨,许主任的口才变差了,只会唯唯诺诺;马镇长是特别谨慎,不敢轻易开口说话了,稍好一点的是马书记,但也不再跟以前似的什么都敢讲,他们看向唐民益的眼神,都变成随时等待领导指示工作般的仰视。
唐民益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对他们的态度一如既往,开口就向马书记汇报工作,请示对方关于那两百万捐款的处理意见。
三个人都吃了一大惊,马书记跟做梦似的重复道:“两、两百万?白给的?”
马镇长先是张大了嘴,随后看了一眼许主任,这位主任只得堆着笑猛拍唐镇长的马屁,“您真有能耐,两百万可不是小数目啊!”
这种赞歌唐民益懒得多听,看马书记半天不出声,才用清朗的嗓音继续开口,“那我先说一下个人意见。镇上的小学、初中,我都有去看过,包括各乡村小学,所有的校舍教室都很破旧,还存在一定的安全隐患。镇上通往县里的那条公路,也没有修完,丢着一大截碎石路,很影响交通。把那截路修缮完成虽是当务之急,但花不了太多钱,剩下的我建议分摊到各个学校,不用修得多么美观,安全适用为主,顺便把从镇到乡村的每条主路修通。要致富,先修路嘛。”
马书记的表情随着他的话变了,希望和向往在这张老脸上频频浮现。
“至于具体工作,我提议成立一个领导小组专门负责,由马书记出任组长,主管统筹监督,马镇长和许主任在修路和建校两件事上,各选一条线来具体负责。至于他们原来负责的小组工作,可以另行安排其他同志代为主持。”
许主任完全没有想到,唐镇长这么看得起自己,当下激动得脸都扭曲了,还在其他几人面前拼命强忍。
马镇长都还没选,哪里有他先说话的份?
唐民益微笑着看向马书记,“让马镇长先选吧?”
马镇长的心情可算喜忧参半。他也没想到,唐民益会这么给面子,把这么大的事交到他爸和他的手里,而且还让他先选。那可是整整两百万啊!本来他想着这里头油水很足,那截破路补起来才要几个钱?修建镇上的小学和中学也花不了大头,但被唐民益这么一安排,钱就都得花在实处,他已经开始觉得肉疼了。
马书记看唐民益还是这么尊重自己,连先前的拘谨都一扫而光,只剩兴奋和感动,“小唐啊!你真是个好同志!我支持你的提议,这两百万可要起大作用了!他们原先负责的工作也很好安排嘛,我看统收山货那个事情适合小袁,他上次协助整顿小组的工作,就干得很出色呀!而且这个事情嘛,跟他专业对口!至于许主任,办公室还有副主任在嘛,他抽调出来没有问题!”
马镇长一看自家老爹的表现,也不好说什么,面无表情地选了修路,不管咋说,这条线总比修学校多一点油。
☆、34·前狼后虎
许主任自然没有异议,对唐民益就差千恩万谢了:领导小组的副组长,管的又是修学校这种特别得老百姓爱戴的事,政绩呀!他一个小小的镇政府办公室主任,能揽到这么个事,简直是撞了大运。当然,他心里高兴,面上还是少不了一番推辞,说唐镇长才是劳苦功高,更适合做这个副组长。
唐民益笑着摆摆手,“老许,你就不要客气了,我还得忙着筹备去广交会的事呢。而且你们几位都是镇上的老人,对本地情况肯定比我这个刚来的熟悉,把这件事交给你们俩,马书记跟我都能放心。”
马书记一听自己被点名了,再次表示坚决支持,许主任这才把套话收了,对着三位领导展现自己的决心和忠心,“谢谢领导的信任,我一定好好干!绝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这一表就是好几分钟,连马书记都受不住了,挥手让他歇歇气,“小许啊,让我也说几句。”
他此刻对唐民益才是真正的心悦诚服,有浓厚背景却不以势压人,处处只做实事而不揽权居功,这样的年轻干部他真是第一次见。他理着思路,组织了一下语言,未语先叹,“唉,我不适合做这个组长。作为镇上的党委书记,我多年来毫无建树,愧对老主席的教导,耽误了云沟镇的发展,对不住咱镇上的父老乡亲啊。”
唐民益看他说得真心实意,出言安慰道:“您不必太过自谦,有您这样党性坚定、勇于自省的老班长主持工作,是我的幸运,也是云沟镇人民之福啊。”
马书记苦笑着又说:“小唐啊,你就不必安慰我了,我有几斤几两,老头子自己心里清楚!咱们云沟镇的人民之福是你,自从你一来,咱们镇上可算有希望了。穷了这么些年,我们老说搞经济、搞改革,可是谁都不敢往前走,唯恐摸不准上面的政策,丢了自己的乌纱帽。前几个空降的愣头青,只想着夺权争利,要不是老头子手上那杆枪,云沟镇不知道会被祸害成什么样了。直到你来了,云沟镇的盼头才跟着来,现在大家都盼着你能带领群众脱贫致富呢,我这个无能书记也该退休喽。”
这确实是掏心窝子的话,唐民益听得出来,也就认真劝道:“马书记,咱们镇虽然落后,但现在奋起直追还来得及,您能有这么高的党性觉悟,这个组长交给您是最合适的,您就别推辞了。咱们说正事吧,为了不影响孩子上课,您看新学校是不是另外选址?再有就是,无论新学校的选址还是公路的施工,都要做好安全和质量监督,这可是关乎民生的大事,您这个老党员必须站出来,乡亲们才能放心呀。”
马书记听着听着,注意力就都跑到“监督”上面去了,在唐民益充满信任和期待的眼光下,老书记豪气干云的拍起胸脯,也不再推脱,“行!我老马今天就对你小唐、对云沟镇三万五千百姓发誓:谁敢在建学校和修路这两件事上弄虚作假,妨碍咱们镇发展致富,我就把自己这罐子老血倒给他!”
马镇长冷眼旁观自家老爹激昂的神情,虽然也跟着点头,两只眼睛却眯了起来,心里只顾着猛打自己的小算盘。
当天下午,乐彦琳给唐民益的办公室打来电话,说那两百万捐款已经打到云沟镇财税所的农行账户。唐民益对她说了领导小组对这两百万的具体安排,表示近日将会整理书面材料给她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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