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大概,语言永远是世间上最软弱的存在,楚枭自以为两人内部解决了分歧,已无大事,却没料到第二日朝上,楚岳居然在朝堂之上,当众提出了要回守封地的事。
折子递到手上,楚枭看了几行,顿时脸就沉了下去,跟大冬天被冻紧了的冰渣一样,冷得文武百官半句话都不敢出,只有楚岳一人跪在大殿中,有条有据的说的清楚明白。
“臣弟自受封领地后,一直常驻京城,心中一直挂念遥城百姓,近来草原骑兵常有骚扰之举,遥城百姓正处水深火热之中,臣弟心中有愧,只请皇兄同意,让臣弟回驻遥城,以稳民心。”
楚岳以双膝跪地的姿势跪在大殿光洁冷硬的地板上,楚枭看着这一幕,心头泛起了一抹古怪的笑意,若是以前,也就是在第一次回魂之前,青年若能如此懂事的自动滚走,那他一定得当场同意,恨不得这小子立刻启程,滚到那鸟不生蛋的边荒小城里。
遥城,乃大庆国最北面,荒芜贫瘠,人烟稀少,又南接草原,是处即贫穷又危险的不毛之地。
当年建国封赏时,他特意将这块棘手的烫铁扔到了楚岳的手上。
这么多年,他担心楚岳心生叛意,这才留他在京城天子脚下,却硬生生忘记了这茬,楚枭摩挲着龙椅把手上面那个龙头,他脸是阴沉,但心底却意外的不怎么生气。
反倒生出了一种媳妇闹别扭,非要收拾包袱回娘家的闹剧感。
楚枭一手捏着折子不说话,做臣弟的自然不能起身,当王爷的跪着,这帮文武大臣们又有什么立场挺直腰杆的站着呢,于是哗啦啦跪了一地,何况,大臣们也不太敢为这事站立场,天心难测,大家心里都挺打鼓的,以前皇帝对岳王态度,那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恶劣,若是以前,大家肯定得表面夸岳王识大体察民心,然后齐刷刷站好队,对岳王说句好走不送的。
但这一两年这两兄弟的关系,还真是莫名其妙就好了起来。
这是真好还是假好,大伙不好说,毕竟皇帝心海底针,说变就变,不好揣测。
所以这事皇帝陛下可千万别问他们,他们摸不清主子心思,很不好排队的啊。
谁知楚枭还真问了,他随口点了一位,问:“如何,威武将军去过遥城,给朕说说那儿的情况,朕的皇弟要过去,可不能让他受委屈啊。”
这位倒霉的将军夹在中间,若是换成文臣,还能假惺惺意思两句模棱两可的话,无奈碰到拿到枪的直肠子,这位将军想了想,道:“是,末将经过好几回遥城,只不过这地方早就因为战乱荒芜了,里面能搬走的都搬了,就是个空城,岳王要去了,估计连府邸都找不到呢。”
楚岳眉目平静,眉毛更是凝成一种不容拒绝的弧度,似是早知如此,却固执的一勇无前。
楚枭笑了声,声音很清晰的回响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连一个落脚地方都找不到的空城,朕的弟弟都要迫不及待的搬过去,看样子,朕这当哥的,真是失败得紧。”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殿中伏低跪下的青年,因为姿势,他只瞧见对方头顶的乌发上泛起的一圈光润,不用看,他也能描出他这弟弟此时八分倔强又两分委屈的冷肃模样,每每都是这样,有了事,他从不主动跟自己说,好像一开口说了,就会显得特别无能,楚枭还是近来才真的察觉到楚岳这倔强固执的态度究竟是为何。
他骨子里,还是怕自己瞧不上他,从而新鲜感一过,便会厌倦他。
楚岳好像一直都在准备着被他厌倦,过着他岌岌可危,有一天就少一天的日子。
“罢了,这折子先压在朕这儿,往后再说吧。”楚枭若有所指的道:“遥城那儿,还暂时用不上岳王,朕这儿,岳王怎么不多想想如何为朕分忧解难呢?”
第 58 章
这个时节的夜晚,最是黏热烦闷。
岳王府周围的百年老树上处处是蝉鸣虫叫,闹得夜晚一片欢腾,楚枭已经夜闯过不少次自己臣弟的府邸,简直称得上数门熟路了,顺带的将落下多年的轻功都练熟了起来,他此时正站在岳王府西北角落的一处不起眼的小院落外,他负手而立,星光稀疏的落在树影上,婆娑风响,带出一片清辉的月夜。
“皇兄,你……你怎么来这儿了。”
不远处,楚岳一身便服,估计是刚刚沐浴更衣完,尚不及擦拭头发,一头微湿的长发披在身后,显然是刚得了消息,便匆匆赶来。
“不着急,朕来看看而已。”
楚枭没看旁边的青年,而是一直保持着微微抬头,似乎在很认真的欣赏这座毫不起眼灰头土脸的小院,他像是早已做好了某种决定,从而异常的安心平静,他来岳王府的次数不算上,半月总要来上一两次,但从未往西北边走过,这并不算件引人注意的事,就连楚岳也没有注意过这点微不可见的细节。
楚枭当年的离魂之所,就是在这儿。
人们对未知的,或者过去曾经遭受过的事多多少少会心存芥蒂,好了伤疤忘了疼不是没有,但那伤,恐怕也只是一层皮肉伤罢了。
楚岳这时开口道:“皇兄,今天上朝我说的事,并不是一时兴起,我想过,我很认真的想过——”
楚枭反问道:“哦?这便是很认真,很认真想过的结果?一走了之,丢盔弃甲的?真真爽利干脆。”
他声音不急不恼,并非指责,但不知怎么的,楚岳就是眼眶绷紧了,绷成一只惊弓之鸟,他像是又回到了孩童时期,又重新变成了那个无能软弱不受丝毫重视的楚家老幺,他单手紧紧拽着楚枭一角衣袍,双眉深锁,带出一片沟壑。
“因为我不想,不想伤害你们。”他断断续续的,将深埋在记忆里的过去,羞愧万分的挖出来,鲜血淋漓的横陈在楚枭面前, “小时候……在我很小的时候,爹曾经找人给我算过卦批过命,他……”
楚枭偏头想了想,还真从多年的回忆里挖出了一点那会的记忆,楚老头很信这些苍天鬼神的玩意,每得一子,都要找高人批命摸骨一番,自欺欺人的乐上一乐,他冷冷的一针见血:“这老头给每个儿女都算过,哪一个不是大富大贵人中龙凤的命?结果呢,不就活了朕跟你两个。”
楚岳顿了下,面露惭色,低低道:“可那算命先生说,我八字奇煞,是……”
楚枭不太耐烦:“是什么,别吞吞吐吐。”
青年自嘲的笑了下:“是克兄克母的命。”
“……”
“后来想起,好像还真是那样一回事,皇兄大概不知道,当年我母亲……与府外的人有私情,她其实为人很谨慎,一直没有被府里人发现,是我,我那天贪玩,爬在母亲房外的树上摘果子,无意看到有人来找她,我不知轻重,去跟丫鬟说了这事,才……”
楚枭颇为无奈的看着面前沮丧万分的青年,他真不知道自己说青年这性子,什么事都能往自己身上揽,而且光揽坏事,好像天底下一切的苦难痛苦都是他做的一样。
“傻瓜,纸永远包不住火,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发现端倪,她做错再先,又怎能怪你。”
楚岳苦一边摇头,一边渗出个苦意十足的表情:“可后三哥,也是因我失手而死,特别是国师来后,我就一直做那个梦,梦里皇兄你带着罂儿一直逃,而我一箭射出,将你们一箭毙命,一会梦里是你们,一会是二哥,我在南蛮的时候,曾经射杀过南蛮王……后来士兵回来说,当时南蛮王还抱着一个女孩,是他女儿,也因那一箭穿心而死,我忍不住在想,是不是自己犯了忌讳,得了报应……”
“这不是你的错。”楚枭按紧了青年的胳膊,抓的死死的,面无表情的重复:“不是你的。”
是他的。
是他一意孤行去南征,是他罔顾百姓性命,只为一己之私。
所以他尝到了一箭穿心的滋味,尝到了与女离别的痛苦。
这些痛苦,他一人承担便足矣。
楚岳道:“皇兄,人的欲望是会越变愈大的,像一头野兽,到最后,可能连我自己也许都控制不了,在很早之前,我的愿望不过是能好好呆在你身边,只要看看你便心满意足,后来呢,我想你喜欢我,爱我,一辈子都离不开我,再后来呢,我得到了,可我只想要的更多,每一天我都在得寸进尺,奢望更多。”
爱情是如此,或许,人心也是如此。
现在的楚岳,能斩钉截铁的说,他绝不会受权利诱惑,做出任何有伤楚枭的事,但未来呢,未来会不会像那个梦境所预兆的那样,他会受权利腐蚀,变得麻木冷血,一腔爱恋冷得一干二净呢。
他的内心深处,是不是也装着另一个野心勃勃的自己,含苞待放的等待时机,就连自己都几不可察。
“也许离开,就好了,你们都会很安全,皇兄。”楚岳惨淡一笑,手掌与楚枭的贴合相交:“我的亲哥死于我手,我想杀他么?不是,我不想伤他,一点都不想,但结局却是我无法控制的。”
“无法控制,就要逃开么。”楚枭听到这儿,心里是有些着急了,语气也跟着重了起来:“朕的弟弟,就这样没胆,不仅输给未来,还要败给过去?觉得自己内心有愧便自我唾弃,自我放逐?朕告诉你,你这是无能,是懦夫!朕他妈告诉你,朕这身上背着百万人性命,就算到时候下了阎王殿,先剐先炸下十八层地狱的都是朕!朕顶着——可朕现在既然活着,就得好好活,管他明日是生是死!”
楚枭吼完这句,见青年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长长的叹了口气,他们在小院门口僵持不下,夜风沙沙吹动脚边散落的枯叶,刮出零星的响声,他从来就不是个喜欢用嘴去劝谁的人,能被言语轻易打动的对象,只能说是天性不坚,用威逼,或者利诱,都是更好的解决办法。
可惜,他拿现在的楚岳,是一丁点办法也没有。
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比教儿子还畏手畏脚,明明在这场关系中,他才是更处上风的那位,而实际却处处受人钳制,哎,爱情,什么情情爱爱啊,说到底就是两败俱伤,还伤得心甘情愿。
“走吧,陪朕进去。”
楚枭他指了下院内,示意自己要进去,他双手一推,将这座小院的大门吱呀一声轻轻推开,常年无人居住的院门积了满满的尘,随他推门的动作,尘土受惊一样四处飞落。
楚岳用身体挡在前头,不明所以:“这里没什么好看的,蚊蚁又多,皇兄我们出去吧。”
“看看,这儿对朕,意义非凡。”
楚岳狐疑且茫然的看着他,楚枭失笑,也是,岳王府邸院落众多,他这弟弟,可能是真的忘记了,这座院落里曾经居住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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