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出书版] - 分卷阅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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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腕,剩下一半,则是用来不屑严凤楼那些杞人忧天的瞎操心。
    “虽然他只随口提了两句,但是我知道,他其实很担心。只是人在官场总有身不由己……”
    飘雪听得专注,不自觉往前倾了倾身子。隔了一豆烛火,严凤楼双眸幽邃,笑容里有著说不住的酸涩:“官场里,没有谁是甘愿默默无闻一辈子的。有些人输得一败涂地尚且不肯死心,何况是誓言要出人头地的他?”
    官场里的消息传得最快。谁谁谁获重用,谁谁谁遭罢黜,朝堂里的圣旨还没念完,就已经是人尽皆知。同僚间常私下议论,同年的这些个进士里,谁因为家中显赫而留在了京城,谁又因为有个位高权重的叔父而谋了份肥差。还有谁,因为巴结上了哪家豪门而正自鸣得意。听著听著,看看别人再想想自己,再没有进取心的也会渐渐熬红眼。
    “仕途之路,宛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要进,则必定要比旁人进得更多更远,否则,与退无异。这是他告诉我的。”彼时的顾明举,在众人面前笑得比谁都欢畅,大声地宣告著他的不在意。当他扭过脸去,严凤楼却看到他眼中的阴沈。
    “他刚在铭江打开局面,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如若因故告假,只怕前功尽弃。”飘雪揣测道。
    严凤楼慢慢地点头,伸出一根手指去逗弄著笼里的八哥:“他一心一意要超越众人。那时候已经有些关於他的传言。”
    人都说顾明举拍马功夫了得,将那位性情古怪的桐州知府侍弄得服服帖帖。又说他费尽心机疏通关节,就是为了进得高相的府邸。那是目下朝中最当红的重臣,他说一,圣上不会说二。一旦博得高相的栽培,一步登天几乎指日可待。
    可是,有所得,必有所舍。一朝得了高相助力,便是将自己的一世都卖与他人了。
    “我劝过他,他总是当著我的面点头,过後就忘。”想起当年,严凤楼笑得无奈,“後来,他不耐烦了。”
    那个叫自己几乎倾心相待的故友,用那般大言不惭的神色洋洋看著自己。他说:“凤卿,待我大权在握的时候,你可不要眼红!”
    陌生得都不敢让人相认。
    “这才是真正的他,野心勃勃,不择手段。从始至终,他从未向我隐瞒过他的想法,是我不肯诚实以对。”严凤楼抬起脸来,今夜第一次认真看向飘雪。
    飘雪同样回望著他,他神态平和,温润如玉的面孔被烛火淡淡晕出几分迷离,墨黑的眼中却是波涛汹涌。
    不愿再去对过去多做解释,严凤楼沈痛地阖上眼:“直至他父亲亡故,他都没有回去。因为他忙。”
    因为曾去探视过几次的缘故,顾家的邻居也把噩耗通知了严凤楼。待他马不停蹄赶去时,老人已经下葬了。人们说,顾大人没来,但是派人送来了办事的银两,数目还挺大的。顾家老爷走得很风光。
    直到为逝者过三七的时候,穿一身孝衣的大孝子才匆匆赶到。进山的路崩塌了,他冒著一路飞沙走石翻山越岭而来,满身都是尘土,那孝衣的颜色都快看不清了,只一双眼是赤红的,仿佛真得滴下血来一般。他刚到坟前便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因为,在此世间,他再无亲人。
    严凤楼站在边上冷冷看他,这一次,是顾明举躲开了他的目光。
    “他忙的是高相吩咐的事。”严凤楼睁开眼盯著桌上跃动的烛火瞧,火光朦胧,跳著跳著,仿佛跳出顾明举那张涕泪交错的脸。
    高相是故意的,故意不远万水千山把顾明举召到跟前,交给他的只是一件繁琐而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暗示他,如若办成,便有望擢升。前程和老父之间,顾明举必须做个选择。为人仆者,聪慧机敏都是次要,别无二心才是根本。
    “他当日若不从,就没有现在的顾侍郎了。”飘雪有感而发道。
    严凤楼隔著笼子梳理著八哥的黑羽,伶俐的八哥时不时回头,用尖尖的喙啄著他的手指:“父亲只有一个,高相垂青的机会也只有一次。不能说他做错了,他只是做得太现实而已。可是,我认识的顾明举却再也不在了。”
    之後就很少再有书信,很少再交谈了慢慢地,彼此就疏远了,知道音讯全无
    他的视线移到了桌面上,看到一封封信件,眸中不由几分黯然。
    飘雪追著他的视线沈默不语,严凤楼思索了许久,将那封被捏得皱起的信又慢慢拾起:“明天他会在南安书院门前等我,他说,想要同我一起好好看看南安。”
    他没说是什麽时辰,那便意味著,如若严凤楼不去,他便会等下去,一直一直等下去。
    “大人会去吗?”
    严凤楼看著她不说话,飘雪独自对著他笑著:“如果大人是要奴家拿个主意,奴家可不敢妄言,这得大人自己想。”
    “他说,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也无从弥补。”离去的时候,飘雪回身想要替他将书房的门关上,严凤楼坐在原地,手边的鸟笼里,那只活泼得过分的八哥还在兀自跳个不停,“在他父亲坟前,当他这麽对我高喊的时候,我不觉得生气,只是觉得,心痛。”
    翌日,严凤楼起得很早。南安书院前,空无一人。
    睡不著的人最熟悉黎明。看著雪白的窗纸被熹微晨光一丝丝布满,解脱与绝望也一丝丝地在心胸间蔓延开来。日出看多了,也无非就是那般的光景,便仿佛是红楼之上的倾城佳人,人海茫茫里无心一瞥是惊w到了极致,娶进门来日日相对,就渐渐失却了情意。
    人都说,站在南安书院的後山看日出是最好的,看过後将永生难忘。严凤楼在书院里整整住了三年,却未曾看过一次。因为顾明举那个懒虫起不来。有那份早起观日出的雅兴,他宁肯在早课前多替西城的商家多运几趟货。
    严凤楼体谅他,常比他更提早一刻起来,穿戴齐整了站在顾明举的床前把他推醒,而後递上一盆热水。迷迷糊糊的顾明举晃悠悠地举著爪子,这边划拉一下,那边划拉一下,猫洗脸似的。
    窃窃笑著的严凤楼也曾想,哪天递他一盆滚烫的沸水,也不知顾明举是不是还会如此毫无设防地一爪子往盆里按。只是想归想,却一次都未付诸行动。有时想得出神,不自觉脸上透出几许古怪。
    清醒过来的顾明举疑惑地问他:“你笑什麽?”
    “没什麽。”小心藏起那份阴暗,严凤楼若无其事地把拧干的手巾交到他手里。
    “哦。”顾明举不疑有他,抬起擦得干净的脸,笑得像个傻瓜。
    彼时天光如此好,梁下燕筑巢,墙外鸡打鸣。
    东山边的太阳已经露出了一半,满天火红的赤霞恍如被谁镶了一圈金边,沈沈的天空慢慢亮堂了起来。隐约能够听见谁家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咿呀咿呀”的响动是老旧的门板被谁打开又合拢。
    巷子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著腰间佩饰叮叮当当的脆响,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後停在了严凤楼身後。
    严凤楼目视前方,正对著斑驳掉漆的书院大门。背後的人不说话,只有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响著。
    “我以为,我至少会等到子夜。”他的呼吸平复得很快,一刹那的凝滞後,便又回复了平日的轻松。
    严凤楼缓缓转过身:“是吗?”
    “嗯。”顾明举退後几步,站到了石阶下仰头看他,墨黑的眼瞳被七彩晨光映照著,坦白地写著他的如释重负,“他们告诉我,今晚或许会下雨,我准备了一场苦肉计,等著你来心疼我。没想到……”
    他毫不避讳地说出他的打算,口气间甚至漏出几分自鸣得意。严凤楼听得无奈:“你、你真是……”
    把脸扭开再扭开,扭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嘴里说得气急,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你这人……”一肚子坏水。却说不下去,一开口就是止不住的笑意,说不清是笑什麽,看到他的人,看到他的脸,看到他闪闪的眼眸,已经习惯板起的脸就再也端肃不起来。
    顾明举也笑。踩在万人之上的人,穿一身干净的锦袍,兀自抱著臂膀站在那儿,肩膀抖个不停。
    当年像个傻瓜,现在像个无赖。
    书院里还维持著顾明举当日在读时的模样。目下已是秋季,待过了一个冬日,来年开春就是又一年开科取士。想要出人头地名扬四海的就都要抓紧了,再不复习功课,临上场时就只有哭的份。
    有勤奋的学生站在廊下低声念书,一旁的石桌边,同样穿一身长衫的青年正执著笔细细在纸上描画。长得魁梧的梧桐沙沙落下一地金黄,透过半开的格窗,窗里的圆脸学子还睡得香甜,口水滴答,浸湿一纸子曰孟语。
    顾明举跟著严凤楼顺著迂回的长廊慢慢往里走。自南安书院而入仕的县丞在这些年轻学生里很受敬仰,一路上不停有人向他拱手问好。他们称他严大人,几个调皮大胆的还会跑来笑嘻嘻地唤他一声“严师兄”。
    严凤楼一概点头应下,偶尔抓住一个来行礼的学生问:“子甲,你的功课怎麽样了?”
    那学生的脸就红了,摸著脑袋很是害羞。身边的另一个少年抢著替他答:“他呀,昨天又被夫子罚留堂了。”
    叫做子甲的学生难堪得很,抓过同伴的臂膀用力地拧。嘴快的少年疼得龇牙咧嘴,顾明举在一旁看得有趣,上前几步笑道:“子甲被留堂是不是你害的?”
    两个少年都不说话,互相对看一眼,“呼啦”一下,鸟儿般从两人身侧穿过。
    “严大人见谅,夫子正等著我们上早课呢。”容易脸红的少年跑出几步又怯怯回身想要辩解,刚说了一句,便被同伴拉住了臂膀,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拐角处。
    不苟言笑的县丞也不恼,摇摇头,露出一个略显宠溺的笑。看得出来,他和这里的学生们都很熟。
    顾明举问:“你常来?”
    严凤楼答道:“有空会来这里走走。”
    顾明举细细地打量他的侧脸,沐浴在清晨微光里的男人面色柔和,隽秀儒雅,不染半点尘埃。他的凤卿不该再这麽出现在他面前,尤其是在提及那些往事之後。心里不禁悄悄升起一点疑问,严凤楼知道些什麽了吧?
    周围响起小小的惊呼,有眼尖的学生认出,伴在严县丞身侧的俊朗男子正是现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顾侍郎,偷偷咬著耳朵说予身边人听。廊下和院中埋首读书的学生们便都停了,纷纷三三两两聚到一起窃窃私语。
    “他……”
    “哎呀……”
    “竟是那位顾侍郎?他也是我们书院的?”
    惊讶声此起彼伏,倒是比之前的读书声还热闹。顾明举看看冲著自己指指点点的人群,又转头看看冷眼旁观的严凤楼,目光落到之前两个少年消失的拐角处,不由眼前一亮:“凤卿?”
    “嗯?”他笑得太诡异,让严凤楼不得不防。
    “你冷不冷?”
    “咦?”
    严凤楼退开半步,被他问得发愣。
    “你冷不冷?”他却似乎是认真的,开口又再重复一遍,眸光闪闪,说不出的无害纯良。
    严凤楼开始提防,双目紧紧盯著他目光闪烁的眼:“不冷。”
    “这样……”看稀奇的学生们还不见散,倒是有越来越多的学子闻讯赶来,远远站在院子那头好奇地张望。顾明举的话尾拖得有点长,早已习惯了活在旁人的议论里,他丝毫不见别扭或是不自在,“可是我冷。”
    话音未落,他突然绽出一朵计谋得逞的笑,出手如电抓住了严凤楼的手。严凤楼尚未明白过来,人就已经被他拖著向长廊尽头奔去。
    落叶萧萧的梧桐与殷红如血的枫叶在眼前飞掠而过,穿过月洞门,跑过一间间宽敞的课室,而後又经过供路远的学生居住的寝室,各色假山与人工景致的背後是几排高大的林木,而稀疏的树干背後,蜿蜒的後墙已经若隐若现。
    “你、你干什麽?”为官後,头一次在人前如此失态狂奔,严凤楼累得气喘,弯著腰抬起头拿眼狠狠瞪他。
    同样累得吭哧喘气的顾明举却得意,抱著肚子一边笑一边咳:“呵呵,我、咳咳……被这多人看,我怕你害羞,咳咳……”
    “顾、明、举!”严凤楼恨不得抬脚踹他。
    只差躺在地上打滚的顾侍郎伸直脖子剧烈地咳著,咳得两颊通红还不肯罢休,一手重重拍著胸膛,一边还“呵呵”笑不停:“凤卿,我们多久没这麽跑过了?”
    “那是你,别扯上我。”以端肃刚直闻名的县丞嘴硬地撇开干系,视线落到那高高的墙头上,终是心虚的避开了。
    “好好好……我的凤卿最听话,最守规矩,最得夫子喜欢。”歇了一阵,顾明举终於顺过气来,面对严凤楼的否认,他挤眉弄眼说得怪里怪气。
    “你……”严凤楼又要瞪眼。
    他却自顾自往前走。
    踩著厚厚的落叶站到墙角边,顾明举挽起几乎几膝的宽大衣袖,又将长长的衣摆束到腰间。退後半步,再纵身而上,几番腾挪,他已灵巧地借著墙角间的支撑力,翻身坐到了墙头上:“来吧,凤卿。”
    他笑著向他伸手,手掌宽厚依旧,十指修长,骨节分明,严凤楼看得发呆。
    南安书院管教甚严,若非允许,学生入夜後一律不得踏出大门半步。若有犯者,一经查实必受重罚。当年顾明举手头拮据,白天读书难有闲暇,只得在夜间偷溜出去找一份在饭肆酒楼跑堂的活。
    後墙素来冷清,兼之又少有人烟。他们也像这般手牵手一路疾奔而来,不知是因为害怕撞见巡视的夫子还是因为其他,交握的手掌心湿得汗津津,一颗心“咚咚”如擂鼓,好似能从喉头蹦出来。
    那时的顾明举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翻上墙头,严凤楼站在墙下等著看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夜里,他却皱著眉头,慢吞吞地把手伸来:“凤卿,你看看我的手。”
    信以为真的他当真探头去看:“怎麽了?”
    “是不是被蛰到了?”
    “没有啊!”
    “你再仔细看看。”
    於是他又上前半步去握他的手,指尖刚触及他的,他忽然发力,拽著严凤楼的手往上带。
    想要顺他的意,严凤楼不甘心,硬要挣脱又怕反伤到他。思量再三,终究还是借著他的力翻身跃上墙头。撞上他不知何时起变得宽厚的胸膛,落进他早有准备的怀抱里,严凤楼果然见他笑得贼眉鼠眼:“你干什麽?”恼怒地剜他一眼。
    那时的顾明举真叫能说话,脸不红气不喘,笑得甜死人不偿命:“和你一起看月亮。”
    明明连颗星星也没有。
    严凤楼愣怔的当口,身後远远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应该是书院的夫子们听说了消息急著赶来看个究竟。
    顾明举坐在上头冲他眨眼:“来,凤卿,把手给我。”
    他眼中那般清澈,看不到众人口中的奸诈也不见传闻中的毒辣,完完全全,只有一个严凤楼。
    严凤楼伸手,他便迫不及待来握,掌心叠加,一手的湿热。
    然後撞上他越见宽厚的胸膛,跌进他温暖依旧的怀抱,严凤楼抬眼看见他和煦的笑容:“你干什麽?”
    顾明举搂著严凤楼,双双翻下高墙:“重温旧梦。”
    第八章
    经过书院中一番折腾,东山上的太阳已然高高挂在了正当空,清早的寒气还未散,嗖嗖的冷风迫不及待地在狭窄的巷子里穿堂而过。今夏酷热,入秋後却凉得快,好似刚脱了单衣就要直接裹上棉袄似的。听有见识的老人们讲,夏极热,则冬必极寒,恐怕冰天雪地的日子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阿嚏──”毕竟病才刚好没两天,方才奔跑时热出了一身汗,现下又吹了凉风,冷热交加之下,严凤楼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怎麽了?”乐呵呵走在前头,嚷著要吃“原先西街口那个王伯做的烧饼”的顾明举便赶紧跑回来看他,又是握手又是摸额头,嘴里念念叨叨,“刚才问你冷不冷,你偏说不冷。现在看看……”
    严凤楼躲著他的手说:“没什麽,吹了风而已。”
    他不肯放心,一把拉住了严凤楼的臂膀,非要把手往额头上探:“什麽没事?自我到南安後,你什麽时候跟我说过实话?”
    幽深的巷子里不见旁人,两边高高的院墙隔出细细一线湛蓝的天。身後谁家种了一株郁郁擎天的大树,风过处,慢悠悠落下一片金黄的落叶,飘过墙头,落到两人正中间。有那麽一小会儿,顾明举的脸隐约叫落叶遮住了,严凤楼只听得他低沈动听的声音:“别躲,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又发烧了。还躲,再躲我不管你了。”
    男人丝毫都不像传说中那个能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侍郎大人,眼前的他,一手贴著他的额头,一手抵著自己的,皱著眉头认真的比较著两者的温度。嘴里还不甘地嘟嘟囔囔:“你病了有的是人心疼,家里那个飘雪姑娘,家外那个杜远山,还有那些数不清的我不知道的。若是被他们知道,是和我在一起时病的,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跟你说,好好爱惜自己。兢兢业业干了这些年,你说你都得了些什麽?怎麽还学不来好?”
    他低垂下一双漂亮的凤眼,脸上百般都是委屈,却又透著藏不住的焦虑。严凤楼被他抓著臂膀挣扎不得,听话地任由他抱怨,听著听著,低低地附和著他轻笑。
    “出门时,吃过药了吗?我差人送来的补品也要记得吃,那些玩意,摆著看又没什麽好看,吃进肚子里去才叫货真价实。”几番比较,发现严凤楼确实无碍,顾明举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挥手又替严凤楼将肩头的碎叶拂去,“论节俭,你对自己都抠到骨子里了,也没见你积下什麽家业。知道的,说你是怜贫惜弱。要我说,指不定你是花到哪个狐狸精身上去了。”
    真真越说越离谱,这都扯到哪里去了?严凤楼听罢挑起眉梢要叱责,他倒机灵,敏捷地往後撤一步,堪堪躲过他的眼刀。
    “哟,生气了,被我说中了。”没个正形的侍郎大人笑得嘻嘻哈哈,只差没有冲他扮个鬼脸。
    “下官不敢。”严凤楼恨得牙痒,撩起衣摆,目不斜视地越过他往大街上走。
    身後的混账一声声甜腻腻地喊著他:“凤卿,凤卿,我的凤卿……”
    越喊越响亮,越喊越响亮,喊得落叶萧萧下,喊得灰白色的墙间一阵阵回声,再这麽喊,全南安城都得听见。
    怒极的南安县丞止步回头,长长的、曲折蜿蜒的小小巷子里,顶著那一线蓝天,顾明举肆无忌惮地笑著,眉目飞扬,灿烂的笑容能把当空的太阳比下来:“凤卿,你永远是我的凤卿,我的,我顾明举的。”
    什麽话都哽在喉头里说不出来,你好端端为什麽出京?为了什麽来南安?京城出了什麽事?还有那一封又一封频频发往驿馆的信,京中的温雅臣究竟为什麽如此焦急……别以为我什麽都不知道,毕竟,我也在官场,即使隔了万水千山,纵使暌违整整五年,可是,顾明举,你我依旧同在一处。
    那晚,飘雪走後,严凤楼下了决心,有些事,他想听顾明举亲口说。
    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出了门,在昔日初见的地方等著他,等著他站在自己面前,等著他亲自开口说:“凤卿,我有了点麻烦。”
    一如当年,一贫如洗的同窗磨磨蹭蹭挨到他身边:“凤卿啊,管我两天饭吧……我在骰子里注水银被庄家发现了。”一张玉一般的面孔又青又紫,肿得仿佛供桌上的猪头。
    但是现在,严凤楼发现,一如顾明举所说,自己傻得很:“你什麽都不准备告诉我。”
    “果然被你知道了。”顾明举的笑容僵了僵,远远站在三步外,旋即又笑开,“都是小事。”
    他是真的笑得轻松,如此从容淡定,好似一挥手便能召来千军万马力挽狂澜。须臾,顾明举恍然大悟:“你不肯辞官是因为担心我?”
    “不是。”一口否认。严凤楼笑不出来,想想这些天来收到的信,胸膛堵得难受,浑身都是冷的。
    想要劝慰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顾明举截住:“不是就算了,我只当你是为了我”
    “原先我不想说的,既然被你知道了,那我就说吧。”他抬手抓抓头说得为难,满脸都是勉为其难的牵强,“凤卿,你只要知道,我喜欢你,这就够了。”
    说完这一句像是办完了天大的难事,顾明举夸张地呼了一口气,他眯起眼看了看严凤楼,复而笑著伸手:“凤卿,你冷不冷?”
    严凤楼死死看著他不说话。
    顾明举说:“不管你冷不冷,我都想抱你。”
    然後,他突然往前跑来,一把将严凤楼搂住,带进怀中。顺势,两人位置互换。
    “狗官!”正在此时,严凤楼尚不及反应,耳朵就炸雷般响起一声怒骂。
    顾明举的身体突然僵了一僵。
    严凤楼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搭在顾明举背上的手慢慢触及到一片温热,手止不住发抖,颤颤地往前摩挲,温热越甚,潮乎乎的一股湿意。严凤楼将手举到眼前看,却是一掌的腥红,刹那便刺痛了双目。
    顾明举的背後站著一个脸色惨白的青年,他粗声喘著气,仿佛同样被自己的行动吓到了,呆呆站在那儿,眼神呆滞。
    严凤楼同样呆呆看着他,又慢慢低下头往怀里看。
    怀中的顾明举却还翘著嘴角,连上挑的眼角都还那般轻浮:“凤卿,如果我不在了,你会不会想我?”
    严凤楼说了什麽,他却听不到了。
    行刺的青年被随後而来的衙役们当场拿住了。是个读书人,含辛茹苦数载,到头来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未考上,可谓怀才不遇,只得在一家客栈做个小小的账房聊以度日。日子过得自然是拮据的,勉强混顿饭而已。他喜欢凤儿,就是被孙家四爷糟蹋後身亡的姑娘。据说,他们已经定了亲,原打算明年开春拜堂的。可惜,新娘子永远也回不来了,死得不明不白,而且沈冤不得昭雪。
    半生愤懑本已是不得开解的心结,加上遭逢大变,於是就有了刺杀县丞的这一场。
    众生困苦,任朝廷再压制也终有一日要宣泄,亦如炉上之粥,大火疾催之下,任锅盖如何严密,终要喷薄而出。
    侍郎在本县遇刺不是小事,更何况顾明举这个圣上面前的大红人,倘若朝廷追究起来,自青州知府起,恐怕一个都逃不了。
    底下人个个回报得胆战心惊,说话时话尾都是带著颤的,深恐下一刻就有杀头的圣旨驾到。严凤楼也听得恍惚,一个人坐在座上,眼前一遍又一遍闪现著窄巷里顾明举扑向自己的情景。当顾明举问他冷不冷时,必然已经看到了他背後有人,并且神色有异。他是故意的,故意推开他,故意替他挡下这一刀。电光火石之间,饶是心计再深,也做不来这样的算计。这一次,顾明举是真心的,不带半点犹豫。
    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顾侍郎,从来都是他轻而易举地占了别人的便宜还卖乖,哪里干出过损己利人的大好事?他还总指著严凤楼的鼻子说他傻,骂他笨,挑高了眉梢用那副叫人厌弃的语调讽刺他:“哎哟,严县丞,您就是这南安县的天,天塌了可叫我们怎麽活哟?”
    一转眼,却是他……最傻最笨最招人笑话的事,他倒干得利索。
    想得满心不好受,喉咙口一阵阵堵得发慌。身边有擅於察言观色的县吏,只当严凤楼也是在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悄悄走进一步来轻声安慰:“大人,兴许也不是这般严重。张知府不是还没来麽?咱们还有一线生机也说不定呐。”消息早已叫人马不停蹄地送去青州城了,眼下那位将顾明举奉若神明的张大人理当知晓一切,却迟迟不见他来。恐怕也是吓得手摊脚软六神无主。
    他说得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周围那一群脸色发白的却都忙不迭随声附和。
    严凤楼低头掀开了茶盅的盖碗,一碗冷冰冰的茶水映照出他比屋外灰蒙蒙的天空更难看的脸色,鼻头眼眶都是红的,一看便仿佛是哭过。一贯泰山崩於前而面色不改的县丞居然失态至此,也难怪底下的让县吏们会错了意,越发噤若寒蝉。
    “他是为救我才受的伤。”一直不曾开口说话,严凤楼的嗓子暗哑得几乎发不了声。
    众人只拿眼殷殷看他,谁都料不到他开口却是这一句。
    这话更像是说给严凤楼自己听的,话音落下後,他的神色便更暗淡了一层。县吏们想要劝慰却又无从说起。正尴尬间,忽然听得屏风後几声低低的痛呼,便有一直在旁照顾的侍女大声呼喊:“醒了,醒了!顾大人醒了!”
    自受伤後,为方便照顾,昏迷不醒的顾明举便一直睡在严凤楼的卧房里。众人闻言,纷纷起身转入屏风内探视。
    一直留在府中大夫也赶紧前来问诊。
    严凤楼扶著屏风往里看,病榻前乌泱泱跪了一地。大夫说:“伤的幸好不是要紧地方,顾大人既然醒来,便无大碍,只需好生休养即可。”
    一众人等仿佛听得了圣上的赦令,简直喜极而涕,争先恐後地要往床榻上爬:“顾大人,你可算醒了,吓死下官了。”
    “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大难之後必有後福!”
    “顾大人,下官寝食难安呐。”
    他们把顾明举围得水泄不通,哭声笑声说话声乱成一片。嘈杂声里,许是顾明举说了什麽,便有人得了鸡毛令箭般将众人往外推:“大人才刚醒,需要静养,你们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众人知道,这下八成是保住了性命,又说了几句便散了,只留下一个仿佛被钉子钉住了一般的严凤楼。
    闭著眼睛的顾明举趴在床上睡得安谧,直到屋子里完全静下来以後,才又睁开了眼:“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一睁开眼,便又可以第一眼就看见你。”
    严凤楼站在他的床前许久许久不出声,拼命咬紧了牙关才从干涩的喉咙里艰难挤出一句话来:“傻子。”
    顾明举一径地笑,笑得眉心都打了结。伤口被扯痛,咧著一边笑一边“丝丝”地吸气。他强撑起上半身,伸长了臂膀来够严凤楼的脸。薄被从肩头滑落,露出厚厚的绷带。微温的手指径直点上严凤楼的嘴角,轻轻按著,一点一点上移,弯出一个浅浅的笑。
    他的凤卿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无论送给谁家当女婿,都能叫丈母娘笑得合不拢嘴。却偏偏学著那些白胡子老夫子作端肃状,眉梢鬓角绷得一丝不苟,这麽些年没见,越发连笑容都少见,只有眉心逾陷逾深,明明风华正茂的年纪,却似风烛残年般黯淡,让人看了揪心。
    “用吾这一刀,换君这一笑,值!”他顽皮地露出一张比严凤楼更真切的笑脸,嘴角弯弯,像能一直勾到天上去。顺著严凤楼的视线看见自己缠著白纱的胸膛,顾明举笑得更深,整个手掌完全贴上他的脸颊,“伤口在背後呢。大夫说不要紧的,不过是被划了一下,口子拉得长了些。不疼,真的。”
    严凤楼沙哑著嗓子说:“当时,你疼晕过去了。”
    他立刻接口:“当时疼,现在不疼。”作势还要拉著严凤楼的手用力往身上捶。
    严凤楼急急要挣脱。一个急得红了眼,一个露著一口大白牙,满脸写著无所谓。他垂首,他仰头,彼此隔了一臂的距离,眸光交错。
    年轻的县丞用错综复杂的目光地望著自己昔年的挚友,望进他墨一般一双琉璃眼,看见他眼底水一般一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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