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枝条处处爆出嫰芽,密密匝匝,在如镜般的河面上轻曳,放眼望去,尽头的杨柳已小到模糊,它与青山相连,连成一片绿意盎然的春景。
“柳林,你不该这样骂女孩子。”聂野立在柳林面前,河边一块坚硬的石头都比他此时的神情柔软。
柳林在镇上念小学,柳酥曾央求聂野教过柳林功课,因此聂野算柳林半个老师,此时见他骂人,便立马严肃起来,柳林年纪不小了,他得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柳林没见聂野这么严肃过,这会儿冷静不少,也回味过来觉得自己刚才口不择言骂人的行为不对,突然被聂野提醒,气势虚了不止一点半点,但小孩嘴犟,常常是不肯认错的一方。
“她也骂我了。”柳林瞥慕念一眼。
慕念莹白纤细的小臂搭在聂野手心,真把聂野当个好使的拐杖,听到柳林回嘴不肯认错,便开口问他:“小孩儿,我问你,若是你某天走在路上平白被路边的小狗咬了一口,你说那是小狗的错,还是你的错?”
她语速很快,话音刚落,就听到柳林急哄哄张口回道:“当然是小狗的错!”
慕念玩味地瞧着他,意有所指地重复:“对啊,当然是小狗的错。”
说完,她仰头看向聂野,眉眼弯弯低声笑着说:“哥哥你听到没有?他能分辨是非。”
春景映在她澄澈的眼中,美得不像话。
聂野望着她,脸上严肃的神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嘴角不由自主便陪着慕念向上一弯。
旁边的李志向看着慕念嘴角扬起一抹笑,猛地反应过来慕念口中小狗指的是柳林,他大声嚷道:“柳林!她刚才是在说你是小狗啊!你个笨蛋!”
李志向的话像一道闪电,在柳林的脑海中轰隆乍起,他脑子恍然大悟,身子却僵在了原地。
慕念见柳林不再回嘴,便懒得再搭理,对聂野说:“哥哥,回家吧。”
聂野沉默地将她抱起来,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围着柳林的一堆小孩儿。
“李志向。”
李志向回头,一脸茫然地问:“阿野哥,你叫我干啥?”
“上学。”聂野提醒他。
李志向赶忙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小学生电子手表,稚嫩的脸庞霎时间浮现惊恐的表情,尖叫道:“啊啊啊……两点二十!要迟到了!要被班主任打屁股啦!”
他拽着柳林就跑,鞋还跑掉了一只,捡起鞋子穿都来不及穿,一手拉着柳林,一手提着鞋子在河岸边光只脚奔跑,一群小学生一哄而散。
慕念瞧他们傻里傻气的狼狈样,忽然想到,聂野从小在这个无拘无束的地方长大,小时候是不是也和这堆熊孩子一样冲动豪放,说话做事冒着不顾一切的傻气。
当目光和聂野对上,又觉得聂野那双眼睛看起来实在太深沉,让人轻易看出他沉稳可靠的老成,他小时候,应是没有这堆小孩那么跳脱的,至于为什么,慕念无从得知。
聂野家前院宽敞,入门右侧角落处用石头围出一方土地种了一颗芒果树,芒果树目测高度超过十米,枝繁叶茂,枝头是一簇簇米黄色花朵,枝干延伸至墙外,院中被芒果树枝叶造出阴凉的地方摆放着竹编的桌子和坐椅,许是制作时间久远的缘故,桌椅都已呈枯黄发暗之色,东边院墙上挂着农家常用的农具,墙角叁堆木柴摆放整齐,东北角是一间与房屋分离的独立厨房,房屋是农村常见两层小楼房。
入门左侧是一方花圃,呈矩形,占了院子四分之一面积,用竹管造了围栏围住,山茶花叁月开得正盛,朵朵艳红,强势跃入慕念眼帘,花香缓缓沁入胸腔。
慕念的目光巡视完院内景象,最终停在那边。
“你也在院子里种山茶花啊。”
聂野将视线移到那片花圃,看着那一朵朵如血色一般刺目的艳红花朵,说:“我妈种的,后院也种了很多,花朵开得比前院更硕大,只不过后院还养了鸡鸭,你应该不会想去看。”
“山茶花和家禽在一块儿养,山茶花会死的,花朵怎么可能开得更好?”慕念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
后院的鸡鸭是圈养,用笼子关起来喂食,并不会影响到山茶花的生长,聂野惊讶于慕念长在城市居然还知道这个她平时不会感兴趣也接触不到的领域,浅笑着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聂野将她放到院中竹编椅上坐好,自己坐到她对面。
慕念说:“因为爸爸十几年前在别墅的后花园里种山茶花,不知道他从哪听说了一种养殖方式,叫做立体生态化养殖模式,后花园里叁天两头添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除了山茶花,还种了几颗果树和养了一些鸡鸭,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山茶花就出现了烧苗现象。他赶紧请了花匠来帮忙协助打理,花匠告诉他,鸡粪、鸭粪、羊粪等畜禽粪都是有机肥生产的最好的原材料,但是,未经充分发酵或腐熟而直接施用到植物上,是会影响植物的正常生理生长的,严重时会致使根系腐烂死亡,需要经高温腐熟才可使用,所以鸡鸭并不宜直接和山茶花养在一起。他听了花匠的告诫,山茶花就真被他养活了。爸爸对山茶花养殖有着很执着的热情和浓厚的兴趣,我原本以为他是太喜欢山茶花,所以才想尽办法非要把它种活,常常在花园捣鼓,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当时我可嫌弃他了。”
慕念微微笑着,停顿一下,又继续道:“后来,山茶花开了,他把花开得最漂亮的一盆搬到了家里给我看,本来是挺严肃的一个人,那天却兴高采烈地像个孩子一样对我讲了他的养殖过程,所有的失落和欣喜都被浓缩在山茶花盛开的那一刻。他久久凝望那盆花,告诉我他很想见一个在他记忆里非常喜欢山茶花的女人,他要在和她重逢时,把自己种出的最漂亮的一朵山茶花送给她,爸爸说她看见山茶花会笑,他很喜欢看她笑。直到前段时间我才知道,他当时所说的喜欢山茶花的人是聂阿姨,我恍然大悟,原来爸爸并非那么喜欢山茶花,他只是爱屋及乌。”
慕念看向聂野,他的表情始终未有波澜。
“慕念。”聂野表情冷淡,打断她,“我不关心他喜不喜欢山茶花。”
“哥哥,爸爸他……”
“慕震林要是真那么想见她,为什么从没来找过她?”聂野背对那片花圃,脑海中却是聂舒月病中坐在他面前看着那些盛开的山茶花呆呆出神的模样。
病痛的折磨令她的面容憔悴,形如枯槁,往日仅剩的生气也即将消失殆尽,如古园中一口枯井,被藤蔓纠缠围绕,寂静无声。她盼了几十年,等了几十年,什么都没有盼到,什么也没有等到。
凭什么要她等?她被一个男人短暂的爱意困住一生,根本不值得。
“哥哥,爸爸来找过你们,他来过的。”慕念并不知道聂野和聂舒月经历了什么,她只知道慕震林终身未娶,从未放弃过打听聂舒月的消息。她伸手握住聂野置于桌上紧握的双手,这才发现他的双手有肉眼不可察觉的颤抖。
只是他很快便将手抽了出去,站起身背对慕念,似是不愿将他心中的动摇展露人前。
他声音沉闷冷漠:“别说了,慕念,我妈已经死了,就算慕震林来过千次万次,错过了就是错过了,那些遗憾也终究无法挽回了。”
慕念知道不能急于求成,只好安静下来,院中有风吹过,它也吹过垂柳河岸,慕念甚至能听见杨柳枝条轻拂的声音。
“刺啦”——铁门被人推开,打破了这份沉默。
慕念朝门口看去,慕渊送她的行李来了。
“哥哥。”她叫道。
两位哥哥同时应她:“嗯。”
慕念:“……”
聂野抬头看向门口,慕渊和他对视,没了昨夜嚣张气焰,提着慕念的行李箱走进院子,腆着脸冲聂野一笑,打算和聂野握手言和。
“哥,我们昨天那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都是缘分惹的祸,有得罪的地方,我给你道歉,对不起啊,是我鲁莽了。”
聂野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便礼貌而疏离地“嗯”了一声。
慕念见聂野并不想和慕渊多说什么,对他道:“哥哥,我口渴,你去给我倒杯水可以吗?”
聂野走入屋内,慕渊松了口气,在慕念对面坐下。
“唉,他就这么不待见我。”
慕念扬起眉尾,毫不客气地说:“你昨天才骂了他,他怎么可能对你笑脸相迎。”
慕渊不解道:“那你不也羞辱他和那个老头了,他怎么没对你心怀芥蒂?反而对你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慕念捧脸笑道:“这你得问他啊,我怎么会知道。”
慕渊一口气堵在喉咙。
他转移话题,说:“今天我爸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大爷这几天病情稳定,昨天还下床活动了。”
慕念喜上眉梢:“这太好了!”
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响,聂野这人有点固执死板,说动他同意回家需耗费时间,况且她还没睡到人,就这么回去心有不甘。
只是,慕念之前也有顾虑,慕震林的病情在她出发前并不稳定,她怕耽搁时间太久,慕震林的身体拖不到她带人回去的那天。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既然慕震林病情稳定下来,她多耽搁几天再带聂野回去,应该也不妨事。
时间忽然充裕了,心中顾虑也减轻许多。
她道:“哥,我们就多在这儿待几天,一次劝动聂野回家吧,我不想再往返第二次了。”
慕渊虽说心急回家,但今天慕震西电话里还勒令他,带回聂野这事他必须参与在内,不能让慕念一人占了功劳。现在由慕念一人出力,他倒也乐得清闲,爽快答应。
慕念听他答应,继续道:“只是,聂野不待见你,肯定是不会乐意你过来住,得委屈哥哥你在那个宾馆多住几日啦。”
慕渊:“行。”
聂野丛屋子里出来时,慕渊已经走了,聂野径直朝慕念走过来,将盛着热水的玻璃杯递给慕念。
水已经没那么烫了,握在手心里是温热舒服的温度,慕念垂目思索着什么,半晌才咽下一口,润了润喉咙。
她看向聂野:“哥哥,你帮我把行李箱上的包拿过来。”
聂野起身,将包递给她。
慕念翻了翻,掏出一封信摆在桌上,推到聂野跟前,说:“爸爸写的,哥哥有时间就看看吧,看完再决定要不要回去。”
聂野没拾起信,慕念也不催他,她将目光投向花圃,说:“山茶花真漂亮。”
“等你腿好了,我带你去后山看漫山遍野的山茶花。”聂野开口。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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