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清嘉换过很多次心理医生。
自从离家出走,她被家长和老师视为心理不健康的孩子。封闭管理的学校配备有专门的心理咨询室,她是叁天两头便被邀请的常客。当然她认为那是心理强制改造室。
出来之后,每周李韵也会带她去做心理咨询。
很多咨询师一听见戴清嘉和她的家庭,松了一口气,比起一些反社会人格、有犯罪倾向的青年,她的情况并不复杂。非常典型的拥有两个孩子的中国家庭,大女儿懂事优秀,二女儿因为父母的或过于纵容或过于严格,更顽皮乖戾。
而且戴清嘉是个美丽的少女,没有比这更完美的盛放模板印象的载体。
心理咨询师会胸有成竹地试探她:“是不是因为你认为自己和姐姐差距太大,或者父母没有给你足够的关注,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所以才离家出走呢?”
“不要说离家出走,那好像太轰烈了,我没有这种反抗精神的。我只是到别的城市玩一下。”戴清嘉回答,“你的意思是不是,我有点嫉妒我姐姐呢?”
心理咨询是不适宜使用这样尖锐而武断的词汇的。咨询师被戴清嘉反问,他用眼神咨询非要坐在一旁的李韵。
李韵反应强烈:“不可能的!你不知道,这孩子,她很自我,眼里只有她自己,她根本不会真正关注他人。”
随着谈话的进程,心理咨询师一般很难感到轻松。戴清嘉看起来年纪不大,但是心理防线很严密,而且她有自己独特的方式,可以消解所有事情的严肃性。
少年人常见的不配合方式,要么是沉默,要么是反驳。戴清嘉第一次谈话就很老练,她会给出一个钩,牵引着对话人。
往往心理咨询师提出一个问题,会被戴清嘉反问叁四个,最后哑口无言。又或者她会在李韵不在的时候,编造一些干扰咨询师判断的故事,不单纯是假的,而是真假混杂。
安城的心理咨询行业并不很规范,咨询师的水平参差不齐,没有一位可以制住戴清嘉。李韵头疼得厉害,她最恨小女儿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戴清嘉今天来见一位新的心理咨询师,李韵为她介绍:“晏医生虽然年轻,但是位很厉害的心理医生。留学回来的临床心理学博士,本科在念的也是国内最好的心理学专业。要预约他的名额,可是很难的。”
戴清嘉打招呼:“晏医生你好。”
“准确地说我并不是医生,你也不用把自己当成病人。”晏时安微笑着说,“你可以叫我晏老师,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们放弃称呼,你有话和我说的话,可直说‘你’。”
戴清嘉很接受他的提议:“我可以叫你‘时安’吗?”
“当然可以,我们是朋友。”
“晏医生,这孩子的情况我之前也和你的助理说过了。”李韵指了指戴清嘉,“她就是动物性太强,完全不受管。”
“大致的情况我了解,不过有什么疑惑,还是需要听她自己说。”晏时安点头,“我的一个原则是,心理咨询的过程中不接受旁听。”
晏时安温和地下了逐客令,李韵只好退出。她对晏时安有信任感,戴清嘉是欺软怕硬的,如果咨询师表现出一点被她为难住的模样,她窥出人家精神上的薄弱,容易不再把他们放在眼里。
而据她观察,晏时安很稳,能接住戴清嘉所有刁钻的问与答。
他向戴清嘉保证:“我们的谈话,不会有我们之外的人知道。”
座椅的摆放在晏时安的偏侧面,调节成半躺的角度,戴清嘉如果想的话,不需要直面他的眼神,她感觉到舒适和放松:“你确定吗?”
“我确定。”
想起她以前在心理咨询室里说的话,都会第一时间报告到李韵手上,戴清嘉笑笑说:“那你不担心我撒谎吗?”
“虽然语言是心灵的表述方式之一,但是并不是唯一的。”晏时安说,“你说真话,说假话,或者不说,都是在告诉我你的答案。”
“我喜欢你的说话方式,反正我妈妈也会一直要我做心理咨询,固定一位心理咨询师或许不错。”
主要原因还是,晏时安的长相温润清俊,面如冠玉,声音是优美的抒情乐,而非像她前一个咨询师的嘈杂噪音,那人是咄咄逼人的提问机器,缺乏共感。
戴清嘉支着脑袋:“不过,即使你不说话,在走进来看见你的时候,我已经有决定了。”
这是一个颜控的自觉。虽然戴清嘉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问题,但是,如果说心理咨询的目的是治愈,那起码首先需要取悦她的视觉。
晏时安大方地说:“能使咨询者第一眼产生信任,是每一位咨询师的荣幸。”
他的态度亲和,却也很有距离感,完全消弭了话语间可能存在的暧昧空间。而且比较奇怪,随着谈话的进行,她对他反而生不出歪斜的心思了,只是洁白的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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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差生,戴清嘉当然有着差生的典型特点,她从来学不会专注,擅长也享受将注意力流连在形色的人和事上。她最不缺的是新鲜感。
婚礼当天发给俞景望的消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戴清嘉很快忘记了这件事。
如果不是她的习惯性晚归和校领导的突击检查撞在一起,戴清嘉应该不会和他再有交集。
被抓的时候,男主任盯着她新染的奶油棕色长发:“学校不允许染发,你不知道吗?”
戴清嘉身高173,比男主任高半个头,被强行按着肩膀坐下,口水喷在她的头顶,她略有嫌弃地避开,在宿舍一楼惨白惨白的灯下,她的头发泛起涟漪似的微光。
戴清嘉处变不惊:“哦,老师,是你不知道——这是我天生的发色。”
男主任的鼻孔气得膨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不是把师长当成傻瓜?目无王法!”
就这样,她被勒令搬出宿舍,并恢复黑长直发。
说实话,真正把剥夺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在学校的机会当成惩罚的,只有领导和她妈妈。
李韵如临大敌,紧张地找大女儿商讨对策。戴宁笙是安城中学的老师,不过目前在分校区教学。
安城中学地处郊区,和戴家相距甚远,和戴宁笙的新房只有十分钟的车程。李韵提出过渡建议,又自我否决:“不行,你们新婚燕尔,这样不方便。”
除了怕打搅戴宁笙的新婚期,李韵还对花季少女怀着隐晦的顾忌,这种顾忌不能摆上台面,有则难堪,无也尴尬。
戴宁笙是芝兰性格,玲珑心窍:“现在的孩子,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大人心里的想法,她们很清楚。如果我把妹妹当成外边的人防备,她是能够感觉到的。”
“你的意思是?”李韵犹豫,“但是景望......”
“景望的工作性质你不是不知道,反正大多数时间家里也只有我一个人。”戴宁笙宽慰母亲,像在做家长的工作,“具体的我会和他说的。”
俞景望的导师是国内神外领域顶尖专家,前年应邀请,从上交医学院来到安城大学坐镇,他的科研项目和临床工作也陆续转移阵地。
俞景望一直是其重点培养的门生,并且当年俞景望的母亲患上重病,他因此搁置了海外读博后的计划,回到了安城。
神经外科位于医学的艰深巅峰,即使名校光环加身,在属于临八医学生短板的科研方面也有着优异表现,俞景望依然像蹒跚学步的儿童,只是初初敲开神外的大门,迈出了第一步而已,尚且需要漫长的学习、训练和成长。他博士毕业之后规培了一年,目前正在专培,青年医生是医院的底层,工作量大到变态,无论是恋爱还是新婚燕尔,和戴宁笙很少见面。
戴宁笙打电话给俞景望的时候,他正在责问实习医生的重大失误,一心二用,于是没有听清戴宁笙的温言叙述。
“你觉得这样好不好?”戴宁笙暂停,“你在忙吗?要不晚点回家我再和你说......”
脑血管和神经纤弱,所以神外的医生要求绝对的细致,而俞景望天生性格中的果断占了大部分,他知道戴宁笙的分寸,她征求他意见的事情,往往有着她已经处理得妥帖的方案,他直接说道:“你决定就好,我没有问题。”
他们都是将职业习惯带回家庭的人,戴宁笙凡事尽善尽美,优先为他着想,俞景望则体现为,和妻子的对话也从容而简洁,不含任何无用的寒暄:“这周手术排得很满,我可能下周回来。”
“要我送衣服给你吗?”
“不用,公寓有一套。”俞景望顿一下,“照顾好自己,有问题打给我。”
医院和家的距离适中,近来路上有施工,往返耗费的时间剧增,俞景望在医院附近有一套很小的公寓,不回家的时候会住。
一周后,当俞景望真正意识到他错过的内容,戴清嘉早已堂而皇之地占领了他家的一个房间。不过在他看来这始终是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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