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碟一碟端出装在食盒里的点心,语重心长:“爹明日就要带人去围剿那孩子了。”
“你也知道你娘的性子,她向来如此,说一不二,没有人能劝得动她。”
“爹已经尽力了,你是爹的心肝宝贝,爹又怎舍得看你如此伤心?”
“可你娘……哎,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柳南歌边吃点心边抹泪,抽抽噎噎道:“是啊,娘为何要这样对我?”
她不懂,她只是喜欢谢砚之罢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付星寒长叹一口气,摸了摸她脑袋:“你娘她终归还是疼你的,可她千不该,万不该让你给那孩子下情蛊,明知会反噬,还……哎,人没套着,倒把我这傻闺女给赔了进去。”
他垂眸看着趴在桌上啜泣的柳南歌,眼神一点点暗下去,目光阴冷潮湿,如诱捕猎物的蛇在嘶嘶吐信,说话语调反倒愈发轻柔。
“忘了他罢,有你娘在的一天,你们二人便绝无可能。”
柳南歌愣了半晌,旋即,半点都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我恨她,我恨她……”
付星寒唇角悄然上扬,动作轻柔地拍打着柳南歌背脊:“傻孩子,她可是你娘啊,你怎能说这种话呢?”
心中却在想:恨吧!恨吧!一起尽情地恨吧!
她才是一切不幸的源头!我的乖女儿,你又怎能不恨她?
.
金乌沉入地平线,皓月自东边缓缓升起又落下,天亮了。
倚在枯木上小憩的谢砚之握紧剑,睁开眼。
远远地,似有战鼓声自天之彼岸传来。
谢砚之从未见过这么多修士,乌压压一大片,像遮天蔽日的乌云,自荒野尽头席卷而来。
站在最前列带队的,正是付星寒。
他昨晚一整夜未眠,也正是这一夜,让他想清楚了很多事。
既无法阻止谢砚之堕魔,倒不如趁此机会将他一举铲除,反正,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不能让柳南歌被堕魔后的谢砚之打伤。
她若不被谢砚之打伤,柳月姬便不会费尽心思去找龟蛊给她续命,若无龟蛊,颜璃也不会被迫生下颜嫣,也就不会与他生死相隔,含恨而终……
唯一的遗憾也仅仅是,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他中间所做之事通通都成了无用功。
可若能改变这一切,无用功便无用功罢,没什么好纠结的。
除此以外,付星寒之所以又对谢砚之动了杀念,也与始终未能等到当年那个在暗中庇护谢砚之之人有关。
他向来小心谨慎,吃过一次亏,自不会轻易再犯。
他曾有所忌惮,不敢再造次,如今也早已放下心结,只觉,那大抵是个意外。
理清思绪后的付星寒再也无所顾忌,横眉怒视谢砚之,噼里啪啦一通话,便将谢砚之的罪给定了下来。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些空洞且乏味的陈词滥调。
谢砚之听了,只觉好笑。
在这弱肉强食的修仙界,对与错哪有什么固定的标准?
可若当你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那你便是错。
没什么好解释的。
同时,也没人愿意听他的解释。
他们只会听见自己想听见的,说再多也不过是白费口舌。
呼呼而啸的晨风拉直谢砚之重新绑回腕间的红绸,无念雪白的剑刃映着晨时曦光,照亮每个人的脸。
他回眸的那一霎,犹若杀神降世……
后来,人们再回想起那一战。
只记得漫天血雨,还有那柄断在谢砚之手中的无念剑。
而现在,这一战已不休不止地打了整整五天,原本早已被压制住的魔息在谢砚之筋脉中横冲直撞。
他快要控制不住了,那些魔息如蓄势待发的岩浆般翻滚沸腾,一旦让它们找到突破口宣泄出来,便是一场无法挽回的浩劫。
谢砚之自知不能在此继续逗留,即刻收剑,决定撤离。
此时的战场尸横遍野,只稀稀拉拉站着几个噤若寒蝉的伤员,再杀下去也无任何意义。
变故亦发生在谢砚之转身的那刻。
倒在尸骨堆中装死的付星寒一跃而起,意图偷袭。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谢砚之竟这般能耐,早在前两日,他便心生退意,奈何有太多双眼睛盯着他看,想光明正大地逃跑几乎是不可能,只能浑水摸鱼躺在地上装死。他蛰伏数日,等得就是这一刻。
哪知,谢砚之背后跟长了眼睛似的,竟就这般轻轻松松避开了,甚至,还一掌将他震了出去。
付星寒浑身气血翻涌,如断线的纸鸢般飞出数十米远。
谢砚之看似淡定,实则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就在刚刚,那缕魔息暴涨数十倍不止,如沸腾的岩浆般在他筋脉间喷涌流淌。
若再不想办法控制住,他随时都有可能堕魔,不能再继续逗留下去了……
谢砚之掏空身上仅剩的一点灵力,御风而去。
那缕魔息在他体内不断翻涌搅动,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意识。
某一瞬,他忽觉眼前一黑,猝不及防地从云端跌落,不知掉落到了哪个山沟沟里。
魔息仍在他体内肆虐,他不敢轻举妄动,维持原状在杂草堆里躺了数个时辰。
待到天光散尽时,他身上气息依旧十分杂乱,又因失血过多,他的意识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昏昏沉沉间,他好似听到了一阵混乱的脚步声,随之而至的,还有野兽的嘶吼与女孩的哭喊声。
这百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发自本能地想去救那个被野兽追赶的凡人。
一百年太久了,斩妖除魔救困扶危,已成为他的本能,一种几乎要刻在他骨子里,融入血脉中的本能。
正因如此,他明明连眼睛都要睁不开,却拖着沉重的身体从杂草堆上爬了起来。
“噗嗤…——”
是血液喷涌的声音,兽首滚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滚烫的兽血溅落在谢砚之眼睛上。
他纤长的睫颤了颤,连他所救之人的模样都未看清,便已彻彻底底地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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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砚之再度醒来,已是三日后的清晨,此刻的他正躺在一间破旧的小木屋中。
见他醒了,一个相貌清秀的女孩端着药碗走来,颇有些羞怯地看着他:“大哥哥,你终于醒啦?快,趁热把药喝了。”
女孩正是谢砚之三日前在野兽口中救下的凡人。
谢砚之常年混迹在凡间,对凡人向来和颜悦色,无甚修仙者的架子,此刻的他却半天没接话,只皱着眉头看那女孩。
他在思考,如今呈现在他眼前的,究竟是真是假。
莫说在凡间这么个偏远的小山村,哪怕是放眼整个修仙界,都寻不出一个比谢砚之生得更好看的男子,被他这般盯着,女孩脸都烧红了,眼神躲闪,都不知该往哪儿看。
她匆匆道了句谢,又简单地做了下自我介绍,搁下药碗,跑得比兔子还快。
如此一来,倒打消了谢砚之的疑虑,他端起药碗嗅了嗅,药中有黄芪、白芍、熟地等补血的药草。
他不眠不休地鏖战五日,是该补些血。
念及此,谢砚之搁下药碗,掀开被子去看自己身上的伤。
他身上换了件粗布麻衣,尽管女孩是找村里个头最高的汉子借来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仍短了小半截,裹在麻布衣里的每处伤口都上了药,用纱布细细裹着,倒是有心了。
正在查视自己伤口的谢砚之突然猛地一颤,缠绕在他手臂上的红绸不见了。
他神色骤变,豁然起身。
女孩正在院子里浆洗衣服。
快要入冬了,这水是一日比一日冰冷刺骨,家里囤得柴禾不多,有了前几日的教训,她也不敢贸然上山去捡,舍不得添热水的她只能硬着头皮把手探进冰冷的脸盆里。
那寒意顺着指骨一路往上蹿,冷得她每根骨头缝里都凉飕飕的。
女孩犹自纳闷着,可也不该这么冷的呀?
不知想到什么的她若有所感地抬起了头,谢砚之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系在我手臂上的红绸在哪里?”
人冷,声音更冷,女孩没由来得打了个寒颤,哆哆嗦嗦道:“在我屋子里,我现在就去拿。”
早在三日前,女孩便将谢砚之的衣服洗了,如今早已被烘干,被她整整齐齐地叠好,放置在衣柜里,就等谢砚之醒了来拿。
至于那根红绸,女孩至今都觉奇怪。
明明他那身绛紫色的衣袍都快被血染红了,身上也是左一个窟窿右一个窟窿的,为何那根系在他手臂上的红绸就保存地这么好呢?
未沾半滴血,干净到根本不像是从他这么个血淋淋的人身上取下来的。
谢砚之接过女孩递来的干净衣裳与红绸,转身便走。
女孩回到原地,继续与那冰冷刺骨的水做斗争。
手刚探进盆里,整个人都愣住了。
嗳,水怎么变热了?还是那种热得刚刚好,再升温便会烫手的热度。
谢砚之收回落在院子里的目光,阖上窗,隔绝女孩投来的目光。
指腹细细摩挲着那根快要褪尽墨色的红绸。
他能感受到,魔息正在自己体内蠢蠢欲.动,随时都有将他吞噬掉的可能。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如何才能守住她的心愿?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日子就这般不咸不淡地过下去。
谢砚之在这偏远的小山村一住便是大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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