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酪浆玉兰星空
伽罗领着一行人在青墙窄道里行走,一路上畅通无阻,只有风雨声不绝于耳。
快出城了,突然有声音城墙上传来。接着是纷乱的脚步声。
“公子,快走!我们挡住追兵。”
辛夷冲过来,从另外一人手中接过一把阔刀,挡在安鉴之和伽罗身后。接着,便是刀光血影。
追兵不多,但两方在狭窄的过道里混战,血色四溅。
有一个杀了过来,直冲伽罗挥刀。安鉴之利剑出鞘一个劈斩势一招将对方劈开。浓重的血腥混在暴雨里迎面向伽罗扑来。安鉴之拉住他朝门外奔跑,路过元琼琚时,他停下来,将伽罗交给元琼琚道:“伽罗是陆贤的爱徒,安全带她出去!要是我能出来,会把你送到萧永林那里。”
接着,他转身举剑张开双臂挡在道上。电闪雷鸣,狂风暴雨。白衣的安鉴之在风雨中昂首矗立,犹如展翅雄鹰。
“鉴之,鉴之……我们一起走!”
伽罗在风中狂呼,抵不过元琼琚影卫的力气,被硬生生拉走。
天几乎黑透,暴雨里一群人冲出门来。最后的追兵倒在影卫刀下。
元琼琚吩咐人燃放烟火以作信号。烟火放在油布里,但是雨太大一连两次都没点燃。最后一只好不容易点燃了,升上天空才不到半柱香时间,一群黑衣人骑着马杀将过来,把他们团团围住。
几个影卫察觉不对劲,立刻护在元琼琚身前:“公主,那不是我们的人!”
“是我们的人!”
身后传来声音,安鉴之带着辛夷等人已经杀出重围。他一身白衣在雨和血里已看不出原来的底色。风雨初歇,他收起滴血利剑抹掉脸上的水珠,微微一笑如皓月当空,然后向伽罗伸出手。
“我来了!”
伽罗向他跑去。她身后那一群黑衣人齐齐跳下马来俯首行礼。为首的跑过来在他面前半跪道:“公子,玉麟向您复命。末将已将元氏公主安排的接应全部消灭。”
那人竟然是玉麟,伽罗惊异,玉麟送元琼琚的信来时,伽罗就在现场,安鉴之是什么时候向他布置伏击的?玉麟又是以什么样的效率安排伏击的?他怎么确的找到元琼琚的影卫,怎么在元琼琚没缓过劲前及时赶到广阳门外?
真是一群可怕的男人。
“好,我们走吧,去秦州!”
安鉴之吩咐。
玉麟立刻起身,走到元琼琚身边,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元琼琚彻底俯首就擒,她叹道:“我和你们去秦州……安鉴之,答应我件事,见到萧永林后我想去一趟建康。”
“我答应你!”
安鉴之应承,元琼琚长叹道:“我会和永林说别和你作对……他不如你心狠手辣,他不是你的对手。”
元琼琚上了马车,其他人等陆陆续续骑上马。又一辆马车在安鉴之和伽罗面前停下,伽罗对安鉴之说:“我们也上车吧,你赶快换药,玉麟出来带了大夫吗?鉴之,鉴之……”
安鉴之一手捂着口鼻,透亮的鲜血正从指缝里渗出来。
之后几天雨下得昏天暗地,一群人经过徐州地段时暴雨倾盆,天地连成一片,再无法前进。队伍只好投宿了家客栈,稍事修正。
这几天,安鉴之一直不怎么清醒,断断续续地发着低热,赶路时就在马车里昏睡。玉麟带出来的大夫对他无能为力,伽罗只想着早些回到秦州,柳慕云的医术了得,在南朝是数一数二的名医,他或许能有办法。
之前没人说过安鉴之体虚不能受伤,就连常年跟着他的辛夷都问不出所以然。
话说这个辛夷,还长得真漂亮,高挑但不壮,还……绝对不是有脑无,看着伽罗的时候眼里冒着杀气,估计已经在头脑里将她斩杀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伽罗低下头,从她面前走过去,很小声很小声地吩咐道:“那啥,我看雨也停了,明天要是可以我们就继续赶路吧!”
“哦,公子说明天我和阿麟就不跟着你们了,你们出发后,我们有另外安排。”辛夷的眼睛看到天上去,从来喊伽罗就是“哦,喂,哎”。
“你说公子?鉴之醒来了?”
伽罗正在问着就见玉麟少年飞也似地跑到客栈大堂来,眉飞色舞:“我刚刚见到公子了。伽罗姑娘你快过去找他吧,就在后院……唉,姐,你揪我耳朵干什么?”
“你怎么吃里扒外呢,你还是我弟弟吗?”
伽罗心中高兴,也懒得去关心玉麟和辛夷到底什么关系,忙不迭地向后院跑去。
哎,不管南朝还是北朝,姐姐对弟弟都是残暴的!
层云被风拂开,天空中央露出一片青屏,镶满碎钻一样的繁星,闪烁,却静默。
天地是寂静的。静是永恒,寂寞,听不见声音,看不见光,闻不到气息。寂寞,这是安鉴之流离十年最害怕的东西,可他就如一只嗜血怪兽,迷恋上他身上的血腥,与他纠缠不休。
安鉴之不明白自己这种令人恐惧的寂寞感怎么又突然回来。自从得到王彧莫名的信任,自从遇见伽罗,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寂寞”了。
安鉴之手上的笔顿了顿。他屏住气压住剧烈的心跳,仔细审视刚刚从他笔下自然而然流淌出的这幅图。邺城概貌,没错,伽罗说得没错,这幅图不复杂,伽罗在元琼琚面前用一炷香时间画完它,随后被暴风撕裂。他看了一炷香时间,再画出来也差不多一炷香时间。其他的局部图册,他已经让玉麟安排复刻一份,如若加上这张概貌,便可完成邺城邑图,其中防御系统细节纤毫毕露。
毛笔在安鉴之放置不稳下掉落到地板上,当啷一声惊醒他。他没去捡笔,手掌放在那张图上,再一个念头一动,他突然将手掌一握,宣纸破了,被抓起来,置于火烛上。
安鉴之你卑劣到连伽罗都利用吗?
他自语,长叹一声,披了件外衫,推开房门。门外正正站了一人,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公主!”
“安鉴之,方便说话吗?”
“院子里星光正好、玉兰花香,不妨与公主喝杯茶。”
“我也这么想,所以饮品已经吩咐小二准备好了。”
客栈里的上房都有几间独立院落,安鉴之房门口就有。二人漫步出去,正是夜风清凉,玉兰飘香。一把白釉壶和两只瓷杯已经放在树下的石桌上。
落座下来,安鉴之为公主和自己斟茶,茶水一出壶,安鉴之抬眼,看了一眼元琼琚,立刻又低下眉去,慢慢将茶杯斟满。这壶里装的不是茶水而是北朝人常饮的酪浆。
“快到南朝,公主是舍不下故乡的滋味啊。”
“酪浆是我们鲜卑祖辈从草原带来的东西。几百年了北朝人人喜爱,南朝汉人却是怎么都喝不惯的。”元琼琚做了个请的姿势,待到安鉴之拿起杯子后又说,“安公子,我想你应当喜欢。”
安鉴之不动声色,品了一口。放下杯子,等她说话。
“那晚,我们说兰陵王之死谁最得利。我说是陈国,你说是萧永林。哼,其实都不是。兰陵王驻守潼关,此处正是周国与齐国的交通要道。潼关之后直至周国都城长安便无险可守。十年以来兰陵王全在与周齐战场厮杀,为北齐西面竖起铜墙铁壁,将北周拒之国界之外……南朝有‘驱鞑驽平天下’的理想,北周有‘平江南定天下’的理想……安公子,我想我说得够明白吧?”
元琼琚弯着眼睛微笑,她是那种美酒一样的女人,时间越久便越醇香。岁月风霜将烈酒的辛辣酿成绵长的回香。即便只是远观,也宜人醉人。
但安鉴之此刻最多将她当做刚刚虏获的俘虏,因她算是长辈而尊重她。
安鉴之垂下眼睫,不想说话。
“好吧,记得我的要求,我要去建康。”
“为何?”安鉴之突然开口,“你刚才说那么多无非想要挟于我,难道只为去建康这么简单的条件?”
“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人总是有梦想的。”
“梦想”二字从元琼琚的朱唇皓齿里出来,简简单单,但无限美好。她起身,翩翩而去,有那么一瞬,安鉴之似乎觉得自己在元琼琚身上看到单纯的豆蔻女儿才会有的青涩和阳光。
元琼琚离去的影子过后,是伽罗,安鉴之笑了,原来自己心心念念的是她,所以将所有人都看成她的样。
伽罗走过来投入他怀中,泪眼盈盈。
“当年我就不该让你离开桃谷,拼死也要让师傅收下你!”这姑娘原来是在自责,“不然你也不会受那么多苦弄坏了身体。”
“我没事了,别担心!”安鉴之抬手,用衣袖拭去她脸上的泪,“你没事吧,这几天劳累你了,我一直昏睡倒是好好休息了一阵。”
“咦,你怎么突然那么客气,是不是还烧着呢?”
伽罗的手覆上他的额头,黑漆漆的大眼睛里盈着晶莹剔透的泪水,就如冰泉里的黑曜石。这个玉兰花般清新馥郁的姑娘,聪慧但纯美,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觉得世界简简单单的美好。
“你刚才在和元公主喝茶啊……”伽罗又问。
安鉴之听到醋意。
“嗯,元琼琚不容易,她一个亡国公主能活到现在简直是奇迹。别看皇族外表光鲜,皇里每一块砖都浸透了血。兰陵王之父本是即将继位的皇帝,因遇刺身亡皇位旁落,短短十年三个皇帝更替,兰陵王心无旁骛一心效忠,还是落得个鸩毒赐死。北周更甚,神武皇帝宇文泰去世后他的两个儿子先后登基先后被宇文护诛杀……北朝的悲哀,乱世活着难,北朝尤甚。”
无心的述说字字悲凉,但伽罗不想深究此事,继续问:“她不是有脑无啊……”
安鉴之无语。
“辛夷姑娘也不是哈……”
安鉴之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你能不能别记得那么清楚,我只是口误……”
“口误?我看辛夷姑娘是真对你心仪!你是不是也喜欢她那样的。”
“喜欢我的姑娘多了去了,我还要个个都喜欢吗?”
“多了去……”
别跟钻牛角尖的姑娘讲道理,安鉴之明白自己刚才说得太多了。
“鉴之……”倒是伽罗先转移话题了,“刚刚收到二哥来信了,淝水上涨,攻城开战。”
“对啊,回去要怎么跟阿彧说呢!”
也别跟走神的男人谈正事,他的神魂早已飞到万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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