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淼和老林到酒店的时候,酒店外头刚放完鞭炮,马路边停了十几辆戴红花的轿车。看阵仗,结婚双方大概率应该又是高门大户的强强联合。
林淼跟着老林下了车,在浓浓的硝烟中穿过酒店大门。酒店的大堂经理见到老林这个常客,赶紧连结婚新人的亲戚朋友们都给抛下来,亲自领着老林和林淼往包厢去。
老林心情不错,一路往楼上走,随口和大堂经理聊起今天的黄历,大堂经理很开心地告诉老林,最近一周,连续几天都是结婚的好日子,华侨酒店的结婚酒排都排不过来。
要换做前世,林淼肯定得觉得这个经理是在吹牛逼——毕竟哪怕是在九五年,华侨酒店的一桌结婚酒,不算酒水,价格就已经直逼两千,普通人家结婚在这里请上十桌,就能成功花光小半辈子积蓄。但是现在,林淼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有钱人的相对数量固然不多,可在东瓯市全市八百万人口的巨大基数上,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在华侨酒店订几十桌的人,最少也不会少于三五万。
而且真正的有钱人家结婚,也绝不可能像普通人家那样死抠细算。人家结婚,通常是先订个几十上百桌,再预留个三五桌。空出的三五桌宁可放着不动,也要完完整整地上菜,免得有临时的朋友出现,又或者更要命的——那种身份很牛逼的朋友的朋友突然间冒出来。
而哪怕排除掉身份尊贵的朋友的朋友的情况,老板们也还有别的临时情况需要考虑。
因为像这些有钱的大老板,随时都有可能在酒店里遇上地方领导。而领导出门,通常又是浩浩荡荡一大群人。这个时候如果两拨人撞上了,不请领导们坐下来喝两杯,显然说不过去。但如果事先没有准备,领导来了却没地方坐,这时哪怕立马让酒店抓紧再上几桌,时间上也绝对来不及,如此,无疑就会十分影响结婚请客的气氛。
此类筹备思路,是无数久贫乍富的一代老板们,用血泪趟出的经验教训。
而像这样错综复杂的社交关系,又是那些早已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连结婚本身都已经耗尽他们力气的普通百姓家庭,所根本无法想象的。
所以有钱人其实不是真的不在乎钱,关键是如果多花钱能避免一些问题,那么只要是该花的,哪怕明知是扔出去打水漂,也就必须要花到位。
不像普通人家,能花多少钱,首先看的是预算,婚礼最重头的社交功能,反倒要放在后面一位,于是通常情况下,婚也就结得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喜庆。
林淼一路想着,跟着老林上了电梯。
电梯上到酒店的第六层,电梯门开,外头迎面就是两个身穿旗袍,身材凹凸有致的年轻漂亮姑娘。其中一个迎宾小姐踩着高跟鞋,加入了给老林带路的行列,跟酒店大堂经理一起,带着林淼和老林在楼里七拐八拐一通,最终在一间包厢前停下。
老林推门而入,屋里头已经坐了两个人。丁少仪对老林和林淼笑道:“爷儿俩来了啊,先坐会儿吧,大领导还在开会,再等他们几分钟。淼淼,来!坐姨姨这边!”
林淼扭着小腰走上去。
老林跟宫昌吉点了下头,跟着坐到了背靠门的下首。
丁少仪又把老林稍微拉近一个位置,笑着道:“不用这么客气,领导还带秘书的!”
老林一脸了然地点了点头。
林淼不由有点惊喜,老林居然学明白了饭局座次的学问。
要不知道在街道的时候,他可是连老董的座位都爱抢来坐的……
大堂经理送老林到了地方,马上就懂事地转身出了房间,然后吩咐旗袍姑娘站在门外,随时响应领导号召。
包厢房门一关,丁少仪马上拿出一份草稿,放到桌子上道:“宫局,你先看看这个,你们下面局里的爱芬写的。”
“爱芬就爱芬嘛,还什么我们下面局里的,我又不是不认识,她那个副局长还是我给她提拔的,过几天就来我这边当科长了。”宫昌吉习惯性先倚老卖老地摆个资历,然后拿过稿子,粗略扫了两眼,也不知道到底看进去几个字,就还给丁少仪道,“可以吧,爱芬这样学中文出来的高材生,这点东西还能写不好啊?她今天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回家给她老公做饭,她老公你也知道嘛,不喜欢她老陪我们出来吃饭。”丁少仪笑着说道,“那你要是觉得没问题,我等下回去,就让编辑部拿去排版了啊。明天印出来,有问题我可不管,就说是你已经点头了的。”
宫昌吉皱皱眉头,又无奈道:“你们这些人,责任倒是推得快,这点文字上的东西,专业搞文字的报社不负责,还要往我身上推,早知道我就不过来吃这顿饭了。”
丁少仪笑道:“宫局,这顿饭本来就是市里在替你想办法啊。”
宫昌吉不干了,指林淼道:“那人家曲江南都报,报纸上写的还是老林他儿子呢!”
老林一听也不干了,不爽道:“我儿子怎么了?我儿子好端端读个书都有人要害他,被人害了,都要算我儿子的错吗?”
“别吵,别吵,开玩笑的嘛!”丁少仪赶紧打住,又把稿子递给老林,转移话题道,“老林,你也看看。”
老林和宫昌吉脾气不对付,在不学无术、不懂装懂方面,倒是如出一辙。他拿过稿子,上下扫了两眼,明摆着都没看完,就放下来道:“可以,我看没什么问题。”
丁少仪呵呵笑了笑,内心很直接地无视了老林的判断,转而把稿子放到林淼跟前:“让淼淼也来看一下。”
宫昌吉下意识地撇了下嘴,显然是觉得丁少仪有点大题小作。
郑爱芬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东瓯市教育系统上班,大小也算得上是教育局的一根笔杆子,她写的东西,还需要一个七岁小孩来看?再神童也不能反科学啊!简直可笑!
不过心里想归这么想,宫昌吉不该说话的时候,还是很能忍的。
他摆着臭脸,默默地喝着茶,想起昨晚上老林在罗万洲面前的意气风发,心思早就从这次的舆论危机,转移到了对自己年老失宠的感触上。
等这一阵过去,估计他这个局长,也就要做到头了。
下一站是人大还是政协,都无所谓了。忙忙碌碌几十年,到头来转眼也就要变成一个普通的退休干部,没人会在乎他曾经做过什么,没人会在乎他曾经有多少人前呼后拥。以后早上起来去公园打个太极,打完太极顺路去买个菜,和所有的退休老头一样,没有区别。也不知道这么些年尔虞我诈,如履薄冰,到头来到底是图个啥。哪怕退休后享受副厅级退休待遇,一个月也就比别的老头多几百块零花,他光抽烟喝酒,不嫖不赌不跳舞,又能花掉几块钱?
算了,攒下来给小孙子当大学的学费吧……
宫昌吉想起自己那个九岁大还在上小学的孙子,又望向正满脸认真读稿子的林淼,正羡慕老林这狗日的能中大奖生个神童出来,神童突然就开了口。
“不行。”林淼道,“写得太多了,这种公关喊话,话越少,力度才越强,内容越简练,把柄才越少。昨晚说了,两三句话就够了,最多不要超过两百个字。”
“是吗?”丁少仪虽然撰稿经验丰富,但显然和郑爱芬一样,都是头一回应付像这样的舆论事情——和水平没关系,可写起来,确实手生。
“我来改改吧。”林淼转身要拿书包。
丁少仪马上拿出别在内兜的钢笔,递给他道:“用姨姨的。”
宫昌吉觉得有点不妥了,提醒道:“孩子,你聪明归聪明,一知半解的事情,不要乱逞强。”
“没逞强啊,我是有依据的。”林淼拿着还带着丁少仪体温的钢笔,拔开笔盖,把草稿纸翻到空白的背面,先划拉两下,找找拿新笔鞋子的手感,一边回答宫昌吉道,“我暑假在东瓯市图书馆看过一本《舆论心理学》,我说的都是书上教的。那本书的作者是京华博导,你不信我也要信专家啊。我这是尊重科学——社会科学,也是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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