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就知道老林的书根本就是由林淼代笔,但丁少仪依然对林淼的写作过程充满好奇。她整个人侧着身,几乎是要贴到林淼身上,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林淼的一笔一划。
好在林淼前世在单位里干活的时候,没少经历这样的事情——每当有热爱观察科员上班状态的领导路过,总喜欢半弯下腰盯着他的屏幕看上大半天,然后偶尔抓到林淼因为打字过快,过脑却不过眼所导致的错别字或者用词不当,就会很高兴地指出来,然后拍拍林淼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还是要多学习、多锻炼。
那个时候,林淼就会很虚心地表示,领导教育得对,自己还有很多要向领导学习的地方,然后领导就会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转头去骚扰隔壁办公室的秘书……
在丁少仪最高级别的盯梢下,短短不到两百个字的公开函,林淼磨磨蹭蹭,句句斟酌,写了足足十几分钟才搞定。刚写完收工,笔都还没放下,丁少仪就抢着把林淼的草稿拿起来,从头到尾又默默看了一遍。宫昌吉好奇又费解,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写得怎么样?”
这话问出口,宫昌吉自己都想抽自己嘴巴。
七岁的小屁孩,就算再怎么神童,写公文还能跟他手下大学科班毕业的分局副局长比?
丁少仪模棱两可,自己也看不出林淼写的这封公开函里的玄机,事实上,她现在跟宫昌吉想得一样,觉得还是郑爱芬写的东西比较到位。
“你看看吧。”丁少仪不表态地把草稿递给宫昌吉。
宫昌吉伸长手接过去,只扫了一眼,顶多三四秒,就把东西放下来,仿佛松了口气,又惯性地带嘲笑道:“这写得什么东西啊,就这么几个字,我随便找个人都能写!孩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小小年纪,聪明归聪明,不懂装懂可不行啊!”
宫昌吉一副教育家的口吻,对林淼露出老年人的尊严之笑。
林淼却只是很平静地坚持道:“伯伯,你相信我,爱芬阿姨写的那个东西,虽然看起来又工整又到位,但其实从头到尾全都是漏洞。我写的这个,你别看好像从头到尾没几个字,但要说的话,其实都在里面了,而且更关键的,《曲江南都报》看到我这个东西,不管他们做什么反应,我们都能保证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宫昌吉被林淼这么一说,不由眉头微皱。
心想这死鸭子嘴硬的,真是讨厌……
丁少仪见林淼这么笃定,正要跟林淼来场答辩,老林却先向宫昌吉伸出了手:“拿来,我看看。”宫昌吉一听,心头蹭一下的火就上来了。
俏丽吗!跟谁说话呢?!
宫局也不知道喊一声!?
现在的年轻干部,还讲不讲组织,讲不讲纪律,讲不讲政治了!
宫昌吉脸色泛青,忍者神龟似的不吭声,把草稿纸推给了丁少仪。
显然他很清楚,这里不是他的主场,吵起来的话,丁少仪还是照样护着林国荣,自己反倒要丢了脸面。而且以林国荣现在的势头,因为一声称呼就跟他撕破脸,也没什么好处。像这样的一时之气,从他参加工作到现在,算下来至少平均一天一次,虽然越往后次数越少,但总归,也不差今天这一次了……
丁少仪把草稿递给老林。
老林同样皱眉接过,然后认认真真、逐字逐句地看下来:“致《曲江南都报》编辑部的公开函。《曲江南都报》编辑部各位同志:你报发行刊登于1995年9月5日星期二,第八版社会与教育版块,关于我市教育问题的报道(《教育岂容欺骗:东瓯市“神童”到底出自谁手?》),我单位已予严肃关注,并认真调查。经查,该报道内容与事实不符,我市并不存在该报道中所提到的问题。特此函告。东瓯市教育局办公室,1995年9月8日。”
就这样?
老林蒙了一下,随即翻过背面,又重新把郑爱芬写的那份看了一遍。
“声明。尊敬的《曲江南都报》各位领导:贵报刊登于1995年9月5日的《教育岂容欺骗:东瓯市“神童”到底出自谁手?》一文,我局已收悉。现就该报道声明如下:一、报道中所指我市瓯城区原百里坊小学、现外国语初中学生林淼,升学流程符合我市教学规范,不存在徇私舞弊。二、报道中所指该生父亲,与我市教育部门存在利益输送关系,利用职权为该生打造‘神童’形象,实为不实报道。三、该生近一年来所参与的所有市内外比赛,均可保证比赛过程公正透明,比赛结果公平合理。四、如贵报读者仍有疑问,可联系纪律监察机构来我市实地查验,我局将予全程配合。特此声明,请贵报速予澄清为盼。东瓯市教育局,东瓯市瓯城区教育局,1999年9月9日。”
老林看完,沉默了半天。
貌似看起来,确实是郑爱芬这份写得比较好啊……
人家都一二三四列出来了,看起来这么雄辩滔滔、气势磅礴的,再反观林淼那份声明,简直就是说了相当于没说,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儿砸,你这回是不是真的有点玩儿砸了?……
老林安静半晌,转头望向林淼。林淼这时却微微一笑,反问在场的三个人道:“你们都没看懂,我为什么说我那个写得比较好是不是?”
老林点点头。
宫昌吉呵呵一笑。
只有丁少仪追问道:“那你这个,到底好在哪里啊?”
林淼笑了笑,道:“先不说我的,先说说爱芬阿姨的这个吧。我为什么说她这个从头到尾都是漏洞呢,咱们先看抬头,爱芬阿姨写的,是《曲江南都报》的各位领导,她一下子就把责任人给泛化了,哪个领导啊?哪个部门的领导啊?我们这个声明,看起来是在为自己喊冤,但其实还有个目的,那就是给责任人压力。她这个抬头一出来,责任人都看不清是谁,还谈什么给对方压力?我们现在是反击的一方,反击连个目标都没有,还谈什么反击?
但是你们看我写的抬头,虽然也没具体的指名道姓,但是《曲江南都报》编辑部,那好歹是一个办事主体了,真要闹起来,也不是直接跟他们报社的大领导撕破脸,哪天事情闹大了,他们的大领导为了推责任,大领导搞不好还要往我们这边站,去追究他们自己编辑部的责任。”
老林和丁少仪听到这里,忍不住对视一眼。
原本笑容满面的宫昌吉,更是瞠目结舌。
这么老阴逼的思路,是正常人家七岁孩子该有的?古代皇帝家的太子也不可能在七岁的时候就被教育到这个程度吧?!林国荣你特么平时在家里,到底都跟你儿子吹过什么牛逼?!
宫昌吉脸色骤变。
老林好歹早就接受了儿子是天才的事情,略微震惊过后,就一脸学到的样子,不住点头道:“一个抬头还有这么多学问在里面啊……”
这时林淼又接着往下说道:“抬头的问题,还只是小问题,上面真要动真格去查,写什么抬头,意义都一样。但是再往下看那四条声明,问题就真的很大了。第一条,爱芬阿姨说我升学符合规范,符合流程,那请问是哪个规范、哪个流程啊,有条例吗?有《教育法》的法律依据吗?还说不存在徇私舞弊,存不存在,咱们在报纸上登报说一下,就算自证清白了吗?这里头,你哪怕有一个字解释不清楚,那就是给人把柄!就是让人用枪瞄着你。
光就这么一条,换了我去做《曲江南都报》的记者,我还能再给你写出一大版块的报道来,还每一句话都往你们心口扎,扎得你们别的工作都不用干了,每天就花时间去应付那些眼红上访的、没事来调查的人好了,事情闹得越大,我越高兴,我今年一整年的奖金都凑出来了,搞不好明年的奖金都有了。”
宫昌吉听得脸色开始由青转白。
林淼还没完:“再说第二条,说我们跟你们搞利益输送是不实报道,侧面还说我这个神童的称号是真的。阿公,少仪阿姨,你们看看这说的是人话吗?哪有政府机构,这么直白地说自己和别人没搞利益输送的?这种字眼,根本就不该出现!更不该登在报纸上!
真要上了头条,别说你省里要下来人,更上面的巡视组也要下来了。这个上面的巡视组要是下来了,咱们这几个人,不管有错没错,那都是错!你们让市领导的面子往哪里挂?小事闹大,大事闹上天,领导的前途都让你们耽误了啊!还有我这个什么神童的称号,谁给封的?本来就不是正规的东西,你非要去争这么个没用的名头干嘛?不是没事找事,给自己找不痛快吗?我们现在这个情况,不但不能承认我是神童,还得坚决否认才对!我们坚决否认了,否认到底,才能说明他们《曲江南都报》在报道上,从标题开始就是错的!
所以我说爱芬阿姨的这个声明,第二条尤其要命!”
宫昌吉已经听煞笔了。同时还有一点,他明明只比丁少仪大七岁,这狗日的凭什么管他叫阿公,却管丁少仪叫阿姨?还有没有一点辈分常识了?……
丁少仪听到这里,整个人却是汗毛都快竖起了。
有些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的东西,没人仔细分析的时候,谁都想不到有什么问题,但等真出了问题,就算分析得再透彻,那也没用了。丁少仪想象了一下,如果林淼今天说的事情真的变成事实,搞不好整个东瓯市的天,那真的是要塌下来啊……
“再说第三条。”林淼继续道,“第三条的问题,和前面差不多,你们说公平就公平啊,证据呢?就算你人证物证都有,你怎么证明你的人证和物证就是真的,人家追究起来,你要不要再拿个证明证据的证据给他们看看?这一条,导致的问题性质不算严重,但换了是我来当《曲江南都报》的领导,我完全有信心,单凭这一句话,就追着你们从二十世纪咬到二十一世纪,等2000年跨年的时候,我还能再搞个世纪特刊,历数我报追查真相,不惧权贵的心路历程,你们猜到时候是支持我们报纸的老百姓多,还是支持你们政府机关的多的?我跟你们讲,老百姓老喜欢看你们机关单位出丑了!他们才不听你们解释这个那个的!到时候我报纸卖得飞起,搞不好第二天就升职加薪了,你们教育局呢,以后肯定来一个领导死一个领导,将来东瓯市谁表现不好,教育系统就是个流放的地方,是个坑,掉进去就这辈子都爬不出来。”
宫昌吉额头上开始出汗。
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胸口,还好,护心丸带出来了……
等下万一出事,还能抢救一下……
“最后第四点,如有疑问,请读者和纪律检查机关的人来调查。阿公,你说,这不是招狼吗?这是不是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和老百姓搞对抗?”林淼问宫昌吉道。
宫昌吉虚汗了都出来了,二话不说,赶紧拿出救心丸,水都不用就生咽一颗下去。
丁少仪却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
老林则整个人都呆坐着,傻傻看着林淼,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一年来,林淼说过无数次惊世骇俗的话,但唯有今天,说得好特么系统……
这水平,都快赶上市党校的那群老家伙了吧?
老林浑身发麻,开始认真地怀疑,江萍生孩子那天,是不是真的有可能抱错了。
儿子牛逼到这份上,他简直有点想哭。
可林淼这货,居然还没说完。
“我说的这些,还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坏结果,但是大家要明白一个道理,人这辈子能遇上的情况,没有最坏,只有更坏。社会舆论的事情,真要出了问题,恶性循坏起来,后果绝对不是一个两个人能担得住的。今天很痛苦,明天更痛苦,后天就痛死了。所以我为什么说,话越少越好,我们出这个声明,原本就不是解释给人听的,我们不解释啊!昨天晚上开会,我爸不就说过了吗?”林淼的声音激昂起来。
宫昌吉的脑海中,却闪过一个自己都觉得搞笑的念头。
孩子,你确定,那些话真的是你爸说的?……
“你们刚才都觉得我写的那个东西不行,那你们现在再回过来看看,我这个公开函,意思就两层,第一,我们知道了,我们调查了。第二,我们查完了,你们是错的。好了,就这两句话,《曲江南都报》就算想做什么文章,他们拿什么做?第一句话,跟他们没关系。第二句话,他要问我们怎么查的,查了谁,查了什么地方,查了什么东西,他们有资格问吗?一家媒体,说好听点,也就是一家公办企业,还是外地的公办企业,谁给他的权利问这个问那个?我们特此函告,表个态度,不去追究他们的工作错误,就算给他们面子了。要查的话,让省里的人主动过来查,我们也不给自己找事情,更不给老百姓留什么举报通道。
这样的声明出来,第一,限制了能插手的人数,第二,让曲江南都报闭嘴,你要不闭嘴,我也能堂堂正正地不理你。我声明都发了,还理你干嘛啊?我自己的工作不用开展了吗?你媒体要再没完没了、无理取闹,那理亏的就是他们,他们要是理亏了,那我们可就能动手了。从写稿的到审稿校稿,到签字发稿的,一个都别想跑!
我不说我这份公开函有多完美,但是至少,我这么写,最大程度地规避了可能会给我们自己带来的麻烦,也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反击的可能性。我说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林淼睥睨左右。
老林、丁少仪和宫昌吉三脸懵逼。
就在这时,包房房门打开。
罗万洲带着一位大佬,走进屋来。
罗万洲稍微往后站了半步。
宫昌吉和丁少仪见到来人,忙从震惊中抽离出来,双双起身相迎。
“张部长。”
“张部。”
“坐,都坐。”市宣传部的扛把子张开,面带微笑。
身后还跟了个面相看起来异常精干的年轻人。
罗万洲还生怕老林不认识,给老林介绍道:“国荣,这位是市班子领导,宣传部张开张部长,东瓯日报集团党高官和集团董事长,都是张部长兼任。”
哦……还有这层关系啊?
这么说,就是丁少仪的顶头大上司了?
林淼头回知道,九五年的东瓯日报集团原来在东瓯市的地位这么重要,高配的副厅级领导,居然是市领导班子成员。
老林虽然看不起宫昌吉,但见罗万洲都对张开这么客气,就知道这位老兄是真·大佬,急忙上前,伸出手来:“张部长。”
张开和老林随手一握,就放开来,完全没拿老林满脑袋的社会头衔当回事,笑眯眯问宫昌吉和丁少仪道:“听说你们昨晚上加班开会了,都聊出什么成果了吗?”
宫昌吉和丁少仪对视一眼。
宫昌吉眼里贼光一闪,抢着开口道:“张部长,我们刚刚把对外声明研究好,我来跟你汇报一下吧!”
“行。”张开大咧咧坐下来,转头朝站在门外的旗袍美少女喊了句,“你去给我倒杯茶。”
“少,您稍等。”旗袍少女吓得赶紧走进包厢,打开抽屉拿茶叶和杯子。
张开淡淡看她一眼,马上又转回头来,对宫昌吉道:“说吧,楼下今天包飞机的老王他弟弟结婚,非要我过去坐坐,咱们这边说完,你们等下也跟我一起下去。”
老林几个人面面相觑。
大领导来了,别说让陪吃饭,就算让陪吃屎,你也不能说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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