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怀一口气说罢,眯着双眸,道:“各军监军若有违背此令者,格杀勿论。待本将回了长安,当请圣旨,屠三族。”
在场的将领心下一凛,大热的天里许多人背后瞬间凉了,再不敢起轻视之心,均跪地道:“谨遵大将军令!”
三日之后,安牧所派遣的斥候均已回来,她重新绘制地图,自信很有把握了,才去郎怀帐内商议。
郎怀正拿着军中各级军官的名单查看是否有不妥之人,见着她进来,道:“可是已有决议?”
安牧不意外她能猜到,直接将地图在案上铺开,道:“不出我所料,别兹暗河虽然改道,但却是和扎利姆暗河汇流一处的。我们虽然只探明了十日的路程,但已然足够我们到达死海的入口,是我能想到最短的路程。”
安牧在地图上比划起来,道:“我们从东南行进,这十几日几乎都可于沙洲停歇。在进入死海前可以补充到足够的水,省着点用,大约二十日功夫,咱们就能穿越死海。待出去后,会有一处海子,当地人叫它金布,可以喝的。”
郎怀见她手指点的地方,和于阗几乎挨着,不由笑道:“届时修养几日兵马,给我五日功夫,便能拿下于阗,断了丛苍澜瑚的退路。”
“五天?恐怕不见得吧。”安牧眨眨眼,忽而起了心思,道:“大将军可敢和我打个赌?我赌你从开始到结束,五日之内,你攻不下于阗城。”
郎怀抬起头来,正对着安牧道:“公主要赌些什么?”
“你若赢了,待我复国之后,愿意每年出十万黄金,资助大唐在西域的军饷,连续十年。”安牧见郎怀眸中一喜,又道:“若大将军输了,须得替我做一件事。”
“哦?何事?”谨慎起见,郎怀没做应答。
安牧啐道:“怎么应个事情都这般婆婆妈妈?十万黄金我都不在乎。”
郎怀洒然一笑,只能道:“一言为定,还请公主莫说出让本将为难的事,免得本将食言而肥。”
说话间,路老三的大嗓门远远传来:“阿怀!阿怀你在不在?”
郎怀忙起身往外走,高声应道:“三哥这个点儿来,有什么事?”
路老三未穿铠甲,光着膀子进来,看到安牧也不害臊,道:“我闲着无聊,找你练练手。”
孤军重新开拔,每日昼伏夜出,朝着既定的目标缓缓行进。由于中军之中辎重营的存在,行军速度比郎怀所料慢了两日功夫,才抵达最后一处沙洲。
第二日夜里,他们就要进入百余年来有着西域禁地之称的死海,为此次平西最疯狂的一次冒险。自离开龟兹后的第五日,郎怀早已传令下去,告知普通士卒他们此次行军的目的。凭借她如今在军中的威望,只有很小一部分士卒抱着疑虑的态度,但因为之前那杀气满满的军令,不得不老实跟着。
一路行来,几乎均是在可以饮水的沙洲驻军,这些人才消去疑虑,对郎怀更是敬畏有加。
孤军抵达最后一处沙洲,是六月末的黎明时分。各路军熟练的在一串水塘边安营驻扎,搭帐篷休息。各路军统领则齐聚中军大账。
天气炎热,郎怀外罩纱袍端坐,看着面前铺平的地图,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半晌,她才开口道:“全军休整三日,备足饮水,再行出发。”
曾经征西军的一员、如今左路统领王雄道:“大将军,咱们马匹带多了两成,进入死海,可这是巨大的损耗。不知可否……”
郎怀道:“不可,这些马自有用处,却不是累赘。”郎怀抬起头,手肘在案上,交叉十指,对韦斯道:“你下边的那些斥候,歇半日后,尽数散出去,让诸国营也休息休息,这一路他们辛苦了。”
“是,末将领命。”韦斯躬身行礼,心下明白其实是要他去觅林先所部的踪迹,以免大漠茫茫,汇合不了。这件事只有郎怀路老三在内得几人知晓,是以还不能公布出来。
待得第二日午后,韦斯气喘吁吁赶到中军大帐,来不及行礼便道:“大将军!林将军的人马到了,就在三十里外。因着怕引起误会,停驻了等您安排。他们粮草不济,还请大将军速速救济!”
郎怀本半倚着读兵书,此时鱼跃而起,迅速戴上面巾佩剑,吩咐道:“你且去歇歇,竹君,传讯于三哥,带足水粮,去林先那里!陶钧,随我出发!”
上次见面,还是为固城公主送亲。二人相伴乐余,均有不服,却惺惺相惜。一别经年,郎怀参悟不透林先是如何从那杀局中逃得性命,还拉起这么庞大的队伍来。但无论如何,都是让人敬佩的。
郎怀顾不得等卫队,和陶钧二人双骑,毫不惜马,朝着西边狂奔。三十里转瞬即至,远远看到前面的部队真如马匪一般,着装参差不齐,营地也很是随意。有几个穿戴还算有人样的正在前面等候。
滚身落马,郎怀见着眼前的林先,张口欲言又止,下巴却禁不住颤抖起来。她的目光略过阵前的几人,林先、安素泰、齐古,都是曾经并肩作战的生死兄弟。
热泪直涌,倒是林先率先开口,道:“咱们做了马匪,都尉这是要大义灭亲么?”
郎怀一愣,醒起他是在取笑自己,也展颜道:“大势所趋,你们不若归降了本将,为国效力。”
几句玩笑话冲淡了方才的悲喜交加,林先搂过郎怀肩头,带着她踏进营地。
“我知道你瞧见定说没有规矩散乱,但咱这不是为了讨生活么?若真按着之前,早就被丛苍澜瑚剿杀了。”林先一把胡子,笑嘻嘻道:“结果真做了几月马匪,倒是让弟兄们灭了不少阳奉阴违的,连带砍杀许多丛苍澜瑚的后备军,就是粮草太少,真他娘的抠!”
这八千多人,许多都是征西旧部,于阗一战活下来,又躲过此次打劫的。见着郎怀,都会高声问一句:“大将军!”
曾经贵为沐公的郎士新,最喜欢别人对他的称谓,便是大将军。
终究是热泪盈眶,几人走进烂着数个破洞的大帐中,郎怀才涩声问道:“你怎么逃出来的?”
林先却不答话,从草床地下摸出个牛皮包袱来,安素泰齐古均收起吊儿郎当的神色,甚至下意识站直了身子。
包袱好几层,轻手掀开最后一层,露出个土陶坛子。郎怀顿时有所了悟,果真听林先道:“我奉军令,从于阗赶往疏勒,也是命不该绝,路上贪耍,又生了场病,耽误几日功夫,没参加那场丧命宴。”
“待得病才好些,便得了消息,丛苍澜瑚设计,在宴上埋伏死士,将参与的各路将领一网打尽。薛帅也被毒杀,悬尸于疏勒城东。”
“我一寻思,只怕丛苍澜瑚早就准备好了,只怕于阗也早就不保。但我心下不甘,带着亲随秘密潜回疏勒,仗着熟悉地形,偷回城主府,取了薛帅的印。我越想越气,一时间逞匹夫之勇,去抢了薛帅的尸首。薛帅一世英名,怎可欺辱于外敌!”
“之后,我想着无论如何,也得好好为薛帅安葬,便一把火烧了,随身带着薛帅的骨灰,秘密召集还活着的弟兄。我知晓丛苍澜瑚定会坚壁清野,便命大伙脱去军装,伪成马匪,再怎么着,只有活着,才能有反击的一天。”
林先说罢,将骨灰坛递给郎怀,道:“薛帅生前最得意的,就是他带出了个你。安葬一事,就拜托你了。”
郎怀忙双手接过,道:“嗯。” 她心下凄楚,想起当初薛华润物无声般的关怀,不由百感交集。
第127章 横漠筑长城(三)
距离踏入死海,已经过去了七日。若说之前的大漠无垠,还能让人生出向往来,此处则荒芜一片,了无生机,直让人想要逃离。
林先手下的兵并没有打散建制,依旧是他统帅。林先也明白郎怀的苦衷,有意无意让这些老兵油子和郎怀的那些人马混在一处,如此言传身教,再打上几场硬仗,就可以看出作用了。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郎怀的眼神仍旧朗澈。她接过竹君递上的水囊,看着远处异样的天色,有些不安。
“看着情形,夜里怕要起沙暴。”安牧拄着自己的马刀,还有些怕这些汉人不懂,正待解释,久在西域的林先已然变了神色,道:“公主能确定会起沙暴?”
“能确定。你看天边,已经起乌云,风势也大。若是在外面可能不会起,但在死海里,是逃不过的。我走了两次,都没遇到过。咱们真是,太倒霉了。”安牧的官话越说越顺溜,让在座的将领却变了颜色。
郎怀亦听闻过沙暴的恶名,断眉都有些拧巴,道:“都去下令扎营,辎重营居中好生护着水。”
“是。”几位将领领命之后,见郎怀没再开口,赶忙去部署。
几声马嘶鸣声后,郎怀站起身,看着天边儿浓厚的墨色,忽而心有所感,望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发呆。
她必须在丛苍澜瑚毫无防备之前夺回于阗,才能重新拿回整个西域战局的主动。再以于阗龟兹互为犄角,遣使者和固城公主谈判;又或者从别处入手,逐步蚕食丛苍澜瑚几年经营,继而将这个土蕃百余年才出现的一位天才,扼杀于这纷乱的战局中,好为大唐赢得将来几十年西北的太平。
而在这一切结束之后,她终将和明达携手归老,再不理会世间俗世。
同携手,共白头。
长安的那些暗流涌动,在她预料之中。至于明达李遇如何解决,她有心无力,干脆全副身心放在西域,不去想。
不去想,亦就少些相思。
然而在这异域之中,竟起相思,且来势汹涌,不可抵挡。
胸肺中阵阵酸楚,郎怀神色落寞,对身边的陶钧道:“我怎么感觉兕子离我好近?”
“爷说笑了,长安离这里十万八千里呢。”陶钧心知她难过,刻意说着俏皮话,想替她宽心。
“可不是,十万八千里,我真是痴愚了。”郎怀甩甩脑袋,接过陶钧的药丸子,丢进口中乱嚼了嚼,也不喝水,任由苦涩在口唇中蔓延肆虐,才缓缓咽下。
不多时,天色大变。乌云低垂,似乎触手可及。好在准备周全,除却个别士卒在外方便的,大部分都拴好马匹,铸好沙墙,在帐中躲避。
竹君拿着三张馕,对还在一块儿小沙丘上眺望的郎怀喊道:“爷,进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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