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剩下的大半壶就被博伊一个人独饮着。
一个人独饮就难免会感慨,一感慨就必然会话多。
常建在各种大小场合均见过博伊,但印象中的他少言寡语,精明强干。既有着晋国男儿的豪迈宽广,又有着中原君子的良好素养。为人处事也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但现在却见识了这位大世子的另一面——多情。
现在莫无瑕正如观音一般,宝相庄严地坐在池边的案几边,神圣不容侵犯。博伊也不知是真醉了还是假醉了,两腮绯红,想要过来纠缠。
“老师……”博伊的表情有说不出的纠结,作势要扑过去。
莫无瑕一抬眼,半嗔地睁着杏眼道:“休得胡来!”
博伊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听了这话,也弱弱地泄了半截热情,只得软软地垂下手臂,忧愁地道:“老师你现在对我,真不如往日。”
莫无瑕经历了两代君主,地位迄立不倒,自然也不是寻常人。她半垂着眼睑,闷声道:“那往日对你如何,现在又如何,怎的不同?”
博伊突然睁开灼灼又眼,眼睛里满是红色的烛火,急切地道:“老师往日对我有恩、有教诲、有情有义,现在避我如蛇蝎,待我如此无情……”
莫无瑕不由苦笑道:“当年我被刘妃设计陷害,冠以公主之名,嫁给了你爷爷,而且你还比我小了一两岁,我便把你当作一个后生小辈来教导。回想那个时候,我教你说中原话,修习中原文化,你教我策马扬鞭、弯弓射箭,真是一辈子最快乐的时间……若不是因为后来那些变故,我们师生的情谊渐生变质,何致于让我对你避而不见?现在我又是你父王的妃子,你又迟迟不纳妾娶妃,也不为王室的香火着想,本来闲言碎语已经够多了,怎可在这节骨眼上再添事端?”
博伊听了这话,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不禁默然神伤,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当时却是我做错了。”
莫无瑕见了博伊伤心的样子,终是不忍,红着双眼道:“当年若不是你,我怕早已经随了先王而去,又何来今日。你说的对,我的确是个薄情寡义、过河拆桥之人,不值你真心交付。过了今日,你便醒悟罢了……”
博伊听了此言,颓然歪在地上,像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
常建却在壁橱里暗忖:她说自己过河拆桥,又是什么意思?现在倒是知道这两有不伦之恋,但却为何有这过河拆桥之说呢?难道当年莫无瑕利用博伊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他们二人在外面絮絮叨叨地说着些猴年马月的往事。常建这才了解到一些前因后果。原来这莫无瑕当年嫁到晋国来,就是博伊这个十六岁的“大王孙”亲自带着臣子去百里国迎亲的。
和现在这时节一样,都是春夏之交,到了现今刀刀喀辖守的那片戈壁地带也同样遭遇到了“七日大狂沙”,但就没有常建他们这样幸运了,因为莫无瑕和博伊与大部队走散,等天亮了已经迷失道路,只得在沙漠中靠着少量的水苦力支撑着。
七日沙尽,大部队终于找到他们时,博伊已经昏迷不醒,莫无瑕却安然无事。原来博伊把自己的水全让给莫无瑕喝,这在大漠中相当于把生的希望也让给她了。
这七日他们相依为命,互相鼓励对方活下去,必有了生死与共的交情,虽然没有实质上的接触,以莫无瑕的话说,是对她“秋毫不犯”,但是二人早已经情投意合,心意相通。
回到晋国,阿巴里耶已经是七十多岁高龄,虽与莫无瑕表面上完成了婚礼的一切仪式,却因为年老体衰根本做不到什么实质上的夫妻之事。
当时莫无瑕还是个冲动而稚嫩的十七岁少女,惟与博伊熟些。阿巴里耶王为人宽宏,也不计较这些礼教忌讳,博伊央求爷爷要学中原话,读中原治国之书,莫无瑕便主动请缨,毛遂自荐地要去当他的老师。她是百里国的名门闺秀,诗书琴棋从小便有名师指教,自是堪当此任。
说起那些青葱岁月,无忧无虑的时光,莫无瑕又少了些矜持,不像刚刚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博伊也仿佛年青了许多,又变成那个意气风发的暗恋老师的少年。
莫无瑕又像回到十七岁时一样,那时候她还有些勇敢,还未被命运磨去锐气与棱角。她笑道:“还记得那时吗?有一次我们去一个部落参加某个王亲贵族的葬礼,回来的时候遇到冰雹天气,那冰雹足有酒杯大小,我们都只得躲到牛羊的肚子下面去。”
博伊道:“我怎不记得,后来我们便被困在那里数月,整个冬季都赶不回来,你那年把脚都冻坏了,腿也受了风寒,每年都会复发一次。”说着,顺理成章地去摸索莫无瑕的脚。
莫无瑕挣扎了一下,只得由他把她的鞋都脱了,袜也除了,执着地把她如玉的脚浸泡到温泉里去。
博伊一边轻抚着玉足,一边往上浇着温泉水,缓缓道:“我问过名医,他们说多泡温泉,说不定能把你的风湿也祛了,老冻疮也能消了。所以你要多泡泡,不要成日跪在那处吃斋念佛,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
莫无瑕终于有些动容地伸手抚着博伊的黑发,像是安抚小宠物,又像是抚慰小情人。
“我这一生,欠你太我,今生怕是还不清。唯有求佛保佑下一世再遇到你,那时候我不是你爷爷的,也不是你父亲的,一辈子只与你相爱相守……”
博伊听了这话,全身都颤抖起来,忽然捧着她的脚,依偎到自己脖颈间,痛苦地说:“为何要来世,这一世不行吗?”
莫无瑕终于凄然泪下道:“你是晋国的大世子,未来晋国的王,而我只是一个百里国弃之不用的棋子,历经了两朝王上,被世上所轻贱。你与我,最好是毫无瓜葛,相安无事便好,否则必遭天下唾骂。”
博伊听了这话,狂狷地笑道:“唾骂什么?唾骂祖制吗?你别忘了,如若我有一日继承大统,你也将是我的人。到那时,我便尊你为王后,独宠你一人,又何须看天下人的脸色,他们高兴不高兴又与我何干?”
莫无瑕惊奇地望着他,像是打量一个陌生人一般:“博伊,你的父王现在还在位,你怎可以有这样的想法?好歹我现在还依然是你的母后。”
也许她还没够了解自己的学生,也许她不了解这王权周边男人们的暗中博弈。难道她嫁给阿巴里耶王只有一年,他便老死了,现在的戈多尔王又长年多病,这些背后通通都有着非正常的推手?
那博伊该有多可怕!莫无瑕现在觉得全身都冰冷起来。但是,但愿她的猜测只是猜测。
博伊说起未来,似乎有些兴奋,于是麻利地把自己脱光,整个人泡到温泉中,依然深情地抱着莫无瑕的脚,凌乱地笑道:“母后?你可听我叫过你一声母后?我对你只有一个称呼,那便是老师。”他俯下脸,温柔而缓慢地一一亲吻了她的脚趾头,直把莫无瑕震撼地再也动不了。
常建在橱中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
当一个尊贵的男人愿意匍匐在一个女人脚下,亲吻她的脚趾,这种爱该有多虔诚啊!就算中间隔了千重疑问万重猜忌,也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拒绝这种表忠的方式。
博伊仰起头,目光里泛出的不光是崇拜,还有款款深情。他道:“老师,从那天晚上起,你便应该有这个觉悟——那便是,无论如何,我也要得到你。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与我并肩而立,一起笑看风云,睥睨天下。那时候我是王,你是后。”
莫无瑕终于泣不成声,梨花一枝春带雨。呜咽地絮叨着:“我真不该,那天若不是我求你抱我,便不会有这些冤孽。可是如果他们知道我还是处女,就有可能要给你爷爷陪葬,当时我才十八岁,我真的不想死,所以才死乞白赖的让你帮我。而且后来你的父王就算来到我的帐下也只是喝茶、听曲、喝酒,喝醉了倒头便睡,我寻思着必要诞下龙种,才可以出人头地,才可以让那些又嫉妒又不怀好意的妃嫔们再也不敢来欺辱我、看不起我,所以才又三番四次地与你做出这等不伦不义之事……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这些故事积压了十多年,终于让她一吐为快了。
这一说出来不打紧,直把橱中的常建雷得不轻!胸中如大海般汹涌澎湃,暗道:“我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如果莫无瑕说的是事实,那默果儿岂不是博伊的儿子?默果儿如此膜拜爱慕自己的大哥,却原来是他的父亲,这叫人情何以堪啊!更尴尬的是,他的‘大哥’看来爱的是他的母亲,看来默果儿终将失望了。”
只是不知道莫无瑕的这番话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那她也太强大了,史上最犀利的红颜祸水,直接秒杀晋国三代王啊!
如果是假的,这造假的动机也很不难推测——那便是巴结上了晋国未来的王,让她与默果儿未来在晋国的地位牢不可破,永远处于最高权力的核心。
第一百四十三章 惊天秘密
如果你是博伊,你信不信?
莫无瑕望着博伊,知道自己刚刚吐露了不应该吐露的东西,面色有些惊骇,忙用手捂着嘴,后悔自己说出这些话来。
博伊什么话也没说,但面色看起来却并不意外,甚至还没有旁观的常建吃惊。
莫无瑕看着表情冷淡的博伊,垂着眼角幽怨地道:“我不该说这些,现在说又有什么用呢?我是一个侍奉了两朝主子的贱妇,又有谁会相信我的清白?谁会相信我和王根本没有夫妻之实!”
博伊现在听了这话,突然生气了,从水中一跃而起,怒道:“我不话你这样贬损自己!如果你不清白、不高贵,这晋国上下就再也没有人可以配得上这两个词!不管你说的什么,我都信!”说完,也不顾自己一身水雾,紧紧地抱起莫无瑕,直把她的衣裳也都染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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