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子轩看看时间,道:“有什么好怪罪,说的这般见外。一年不见,倒是长高不少。时间不早,在我这儿用饭吧,边吃边说。”
郎怀自然无不依从,跟着进了侧屋,坐下喝茶。她见尚子轩气色有些差,道:“可是有什么不顺?我见姐姐气色不佳。”
尚子轩笑道:“离开十几年再回来,有些不适应,也是正常的。”又客气了几句,她主动道:“阿怀,如今管了郎氏所有的账目,这些日子来,却给我发觉了一件事。”
郎怀侧目,示意自己认真在听。她只当是有些地方的掌柜做了假账被看了出来,却听尚子轩道:“假账什么的,我也不想去管。立了规矩,给了时限,若还做那等肮脏事,有的是法子整治。”
“只有一事,我却实在不好置喙。”尚子轩有些无奈,当初看出些许时,她也没想到顺藤摸瓜,会摸到郎氏自己头上来。可此事实在牵扯太大,她不能隐瞒。
“我不跟你绕弯子,证据都备下了,没什么虚假。”尚子轩见郎怀正了神色,便直言道:“滇南的商行大掌柜来时和淮王过从甚密,账目上很是有问题。整个滇南商行几乎一半的利润,都被他以折损手段,给了淮王。这个来时,做生意当真是块好材料。但他是郎忭书童出身,这般行为,却也是受命于郎忭。”
郎怀皱了眉,问:“此事有几年?母亲知道么?父亲呢?”
尚子轩摇摇头:“夫人只当他挥霍,不愿落薄待庶子的名声,便睁只眼闭只眼。老爷回来后一直在修养,不怎么管事,也是不知的。他这般行为,自来时当上滇南掌柜,也有三年了。”
三年前李迁大肆收买官员,郎怀虽在安西,也十分纳闷他是哪来的钱财。却原来,是家门不幸,出了内贼。
接过丫头递上的筷子,郎怀淡然对那个丫头道:“去我院子,叫陶钧过来。”说罢,转过头,和尚子轩道:“姐姐不必说,用饭吧。”
尚子轩从母食素,因而没有荤腥。郎怀用饭,不过是借着时间思索对策,再加上方从情伤走出,又哪里真有胃口?只用了小半碗米,便停了箸。
陶钧在外叫了声,郎怀清了清嗓,道:“进来。”
“爷,尚姑娘。”陶钧跑得有些急,只能屏住呼吸,问:“爷,有什么吩咐?”
趁着这会儿功夫,郎怀已经思虑妥当。她看着陶钧,低声道:“跟乔叔说,调十个家将,要口风紧的。带着他们,去给我把郎忭抓回来,送到祠堂。”
陶钧抬起头,这么针对二公子,好像不是很妥当。但他看到郎怀淡然的双目中隐含的那层怒色,不敢多问,应了声,赶紧去了。
郎怀转身,理了衣衫,给尚子轩作了揖,诚恳道:“姐姐这般坦诚,救郎家于水火,大恩不言谢。郎怀感念于心,定不或忘。此事姐姐便撒手吧,我自会处理。”
尚子轩心下赞她果决,也回礼,道:“来时此时就在西市,已经被我抓了,待会儿给你送到老爷那里。只是阿怀,郎忭那里,你得手下有分寸。”
“我理会的。”郎怀说罢,拿起已经整理好的书册账本,道:“尚姐姐,这些恐怕是不能再还给你的。我去父亲那里了,告辞。”
过了会儿,尚衍抱着账本进来。他是外男,不便在后院多待,只说完事情,领了活计,便退了出去。
郎士新已然老了许多,半靠在软塌上,听郎怀慢慢说完。
那些账本书册,他摇摇头,道:“不看了,你既已有了决断,放手去做。”
“儿只怕姨娘那里……”郎怀叹口气,道:“若是旁的事情,儿理会都不想理会。但事涉那把椅子,二弟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忘了,郎氏如今的隆盛,都是因为陛下。”
“他想了不该想的事,你这个做兄长的,便放手去做吧。”郎士新闭上眼睛,疲惫道:“这些年疏于管教,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不住。”
“今后,让恒儿跟着你娘吧。”郎士新想着裴氏,虽说钟情一生,但却多溺爱,不由这般说起。
“父亲,母亲是不喜的。”郎怀抬眼,看着郎士新道:“三弟倒是根苗子,不如让尚姐姐平日里多加照拂,好生培养。”
“是我老糊涂了。”郎士新点点头,道:“这些事,我去和她说,你不必管。但恒儿,你多费心。”
郎怀站起身,道:“父亲放心,自家弟弟,无论如何,也不会交由外人。”
郎忭正在平康坊里逍遥快活,真是肆意,却被几个健壮男子不由分说架走。他强横骂了两句,见这般人没什么反应,赶忙讨饶。直到看见其中一个挺面熟,才想起这是自己家将。公子少爷的架子便端了起来:“你们这是要翻天?还不把我放下!耽搁本公子办事,看我着人不打断你们的腿!”
这些人都是跟着郎士新郎乔上过战场杀过人,又哪里把这个娇滴滴跟大姑娘似的二公子放在眼里?根本没人搭理他,只管塞进马车,两个人跟着坐进去,快马加鞭赶回沐公府。
郎士新已经叫来了裴氏,也命丫头请了韦氏。他披上外衣,在韦氏搀扶下,一齐去了祠堂。
“家门不幸,出了这等货色,是士新不孝。”上了香,郎士新起身,告祝一番,才转身续道:“忭儿的事,怀儿处置,任何人不得置喙。裴氏教养不力,今日起禁足半年。恒儿的住处重新拾掇,搬到尚姑娘旁边的跨院。旖儿那孩子很好,恒儿跟着,好好读书。”
“老爷!”裴氏不知到底是什么事情,忙跪下求情:“忭儿犯了什么错,您这是要他的命么?”
郎士新脸色苍白,道:“我要他的命?此次若非怀儿查了出来,他这是要我沐公府、要我郎氏所有人的命!郎乔,带她回房!”
郎乔应了声,挥挥手,两个健壮妇人过去,费劲带走了裴氏。
这时候,郎忭也被带了回来。他一见郎士新那般脸色,只道是自己流连花坊,又惹了父亲生气。可郎士新根本不理会他的求情,一贯宠爱他的母亲也不在场,只韦氏坐在一旁,看也不看他。
郎士新盯着郎忭看了很久,实在想不到,为何都是自己的儿子,这个偏偏就是个孽障?等郎怀缓缓走进祠堂,郎士新才站起来,走到跪着的郎忭身边,道:“你和来时做的那些事,不必犟嘴抵赖了。”他说罢,看也不看,转身离开。
韦氏看了眼郎怀,也跟着走了。
什么都没办法形容郎忭此时的内心——畏惧?害怕?不甘?他自己也分不清。郎忭只知道,自己对郎怀这个大了自己仅仅几天的嫡长子,是怨恨的。
父亲那般爱娘,却因为这个人,不能让自己当世子!论样貌,自己可是长安城公认的美男子!却在郎怀被封飞骑尉后,成了笑柄、跌落凡间。他不甘心,怎么郎怀就没死在那里?因而一次买欢中,他结识了“礼贤下士”的李迁,对他的际遇同情不已。李迁折节下交,自然轻易收服了郎忭。
等郎怀回来,少年骑都尉的风头,在长安经久不息,更何况如今明皇摆出要将最心爱的小女儿许配的心思。郎忭看在眼里,心中更嫉恨。
“你虽是我的弟弟,其实也没差几天。”不知何时,郎怀站在了他的身前。天色已经暗了,陶钧打着琉璃灯,映射着郎怀的脸,看不出喜怒来。
“我知道,你都恨我些什么。”郎怀退后两步,看着郎忭。当真是少有的美男子啊,双眉入鬓,眼波含情,一双丹凤眼,生得和裴氏一模一样。
“但你不该因着恨我,去做这等祸乱之事。”郎怀神色一变,道:“想要世子的位置?那就凭借真本事堂堂正正来夺!你若有那等骨血,有那等能力,便让给你,又能怎地?难道我还非得借着这世子的名头才能建功立业?”她说得清淡,眉目间却是震怒的样子。
“捆住了,好好打。”郎怀吩咐完,眼睛都不眨,也不顾郎忭还没骂出声就被塞住,开始还含糊着说些什么,只挨了十来下,就变成呜咽。
这件事,只隐瞒是不成的。郎忭做的太损阴德,李迁只需顺手一告,郎府包庇之罪便是做得踏实。她越想越气,看家将打得慢慢轻了,劈手夺过来,狠狠在郎忭腚上打去。
“这是你仗着家世祸害的刘家人的!这是你欺瞒父亲,害死的平康坊严姑娘的!……”郎怀打一下,骂一句,却句句惊心。
直打了二十多板,打的麻棍都裂了,郎怀才丢了手,道:“请大夫给好生裹伤,明个大早送去大理寺。”
“世子……”郎乔没想到郎怀会将郎忭送官,道:“这不妥吧?”
“没什么不妥。”郎怀苦笑:“咱们这里这么大的阵仗,你当李迁不知么?只怕明日,我就得去赴约。”
事涉皇位,郎乔不敢再说。只亲自陪着大夫给已经被打晕的郎忭裹好伤,那时候才看到,郎怀虽然下手重,却不曾拿出军中惩罚人的手段来——到底存了善心的。
第二日天色方明,大理寺衙门的门才打开,郎乔便去投了案,将根本走不来路的郎忭送进去。一并出府的,是一身紫袍齐整的郎怀。
她只能借着金吾卫拱卫大明宫的职务之便,去求见明皇。
罪陈详细,不包庇不含糊,只在说罢后,伏在地上,低声道:“微臣不敢为弟弟脱罪,只求陛下,准许可以金赎。”根据《唐律》,公卿贵族触犯律条,若是轻罪,可用金抵;若是大罪,无圣旨,不得金抵。
明皇昨夜里正排练了新曲,心情正好。平日素来喜欢郎怀,又见她神色间没有一贯的从容镇定,犯事的又不是她,早已不怪罪。
“起来吧。”明皇任由梁贵妃为他束发,对卢有邻道:“你去拟旨,用过印后,去大理寺传旨。郎忭一事,准金抵。但郎士新管教不力,罚俸三年。郎忭案结后,罚去荐福寺扫塔一年,妥思己过。”
郎怀这才放下心,松口气拜谢:“微臣谢陛下!”
等从大明宫出来,她背后的冷汗凛凛,将紫色的官服,都湿透了。
第34章 怎敌他,东迁事忘?(五)
马车才在四夷馆外停下,郎怀理了下纱帽中不小心露出来的发丝,才施施然走下马车。
不出所料,真有个打扮伶俐的人候在四夷馆外。一看到郎怀,赶忙凑上来。
“郎都尉,小的是淮王府管家,淮王命小的来,给都尉送封信。”伸手不打笑脸人,郎怀点点头,拿捏着派势,等陶钧接过,才伸手拿来。
当着那人面打开,郎怀慢慢看罢,才道:“淮王殿下仁慈,却显得我这个做哥哥的,过于苛刻了。今晨我沐公府已经把郎忭送去大理寺,不论何罪,但凭圣意。”
那人根本没料到郎怀会回得这么干脆,也有些愣神。却听郎怀续道:“我是外臣,除却当年奉旨意,陪着七哥侍读,实在不好过于结交。便请殿下,不必枉费心意。”她说完,将信转手给了陶钧,就进了四夷馆。
陶钧也不多话,将信好生装好,给递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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